【渴望激情】中 2
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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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初石给王一打电话,说离婚介绍信他的已经开了,但没有问王一的是否也开了。他说这件事的口气跟说别的寻常事一样平和。这让王一感到,离婚似乎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就快到圣诞节了,尹初石没问节日小约怎么安排。这一切都使王一觉得意外。放下电话,她想,她也该把介绍信开了,他打来电话的目的也许就是为了这个,想到这儿,她有些伤感。
系主任是亚非文学的老教授,王一很少与他交谈。他满头银发,面目慈祥,王一找他谈话之前,跟自己说,应该相信这样的长者,凭直感。当王一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能与系主任单独说话的机会时,她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力气寒暄客套,如果不马上开门见山地说明来意,她将永远也搞不到一份离婚介绍信。
“请您无论如何帮我一次。”王一开口说出这句话时,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系主任没说话,他离开座位将欠着缝隙的屋门关严,然后坐到王一旁边的沙发上,“说吧。”他说。
“我需要一张介绍信,我得离婚。请别现在问我为什么。请您相信我,现在别问我。我……我现在……什么都回答不了。”
“必须么?”
王一点点头。系主任起身离开,出门时也随手关严门。五分钟后,他回来,将一张空白介绍信放到茶几上,掏出钢笔写上一行字,然后交给王一,“名头你自己填上吧。”他说。
王一擦干了眼泪,将介绍信放进包里。她抬头看着系主任说“谢谢”时,眼泪又流下来了。她被系主任对她的这份尊重感动了,她从系主任的脸上也看到了一份承诺:这将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一件事,至少在一段时间内,不会有别人知道。她想再一次感谢,但又担心流泪。她没再说话,点点头表示告辞。
“给你自己点儿时间,反复考虑一下。这和别的事不同。”系主任最后说。王一又回头看了一眼系主任耀眼的银发,她想起一句叶芝的诗:当你老了/ 头白了……
王一赶到康迅朋友的住处时,已快到中午。她后悔自己没想起来在路上买些吃的。她敲门时在想,也许他们可以在附近找个地方吃饭。但她刚一进门,康迅便捂上她的双眼,将她推到餐桌前,然后松开双手:一桌丰盛的午餐仿佛从天而落。
“中西结合。”康迅站在王一身后说,“这是中国的红烧肉,我严格按照菜谱做的,不会有问题。红烧肉是你们的毛主席最爱吃的。”
“这个呢?”王一指指另一个蔬菜浓汤,“是你们总统最爱吃的?”
“你很聪明。”
“是什么?”
“红萝卜、元葱、西红柿还有奶酪。怎么样?有脂肪也有维生素,你有胃口么?”康迅往杯子里倒上红葡萄干邑,“这是中国现代化的标志之一,开始有比较好喝的葡萄酒。”
他们坐下来开始吃饭。王一尝尝红烧肉马上心悦诚服地夸奖康迅做得好吃。康迅很得意。
“毛主席还活着的话,也会满意的。”他说完又给王一夹了一块肉。“我觉得中国人这个习惯挺好,吃饭时你可以给自己喜欢的人夹菜。这是爱情最自然的表达方法之一。”
王一心情有些抑郁,她没吃几口菜,但喝了不少酒。当她又往自己杯里倒酒时,康迅拿过酒瓶,“我来倒。”他将酒斟好,但把杯子挪开,然后蹲到王一身旁,他握着王一的手,“你不舒服么?”他用英语温柔地询问。
王一苦笑一下,她抽出自己被握着的手,抚弄着康迅的头发。“我想我得离婚。”她小声说,“我已经开了介绍信。”
康迅盯盯看着王一,而后重新抓住王一的双手,用力紧握。在他看来,他可以通过这样的方式将自己的力量分给王“请你不要多想,这跟你关系不大。”王一感到了康迅传达过来的情感,因此才这样说。她不希望康迅有任何误解。
“如果我现在向你求婚,你还会这样认为吗?”
“你不能向我求婚,因为我还没离婚。再说,就是我离婚了,你也不必非向我求婚。你知道我快四十岁了,至少能为自己负责任。”
“你知道你是在胡说么?!”康迅突然愤怒地甩开王一的手,回到自己的座位。“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吗?!”康迅的脸因为痛苦而扭曲着。
“我知道我在说什么。”王一低声说。
“那你知道你在伤害我么?”康迅问。
“对不起,我……”
“不,别说对不起。”康迅重新蹲在王一的身旁。“你爱我,是么?”
“是的,我爱你。”王一回答。
“你不是因为你丈夫有了别的女人,而找我随便玩玩,是么?”
“是的。”
“是的,我也爱你。我不是随便搞个临时关系。我有过别的女人,所以我知道我等待的女人是怎样的。我爱上你以后,就对上帝存有敬畏了,因为他把我最深的爱情放到一个最适合我的女人身上。因为这个我相信他是存在的。跟你结婚并不是我的目的,我想和你一起变老,一直接受最终等待我们的死亡。你懂么?”
王一轻轻一点头,泪水就溢出了眼眶。
“我们都不是十分了不起的人物,生活也将是平平常常。最重要的也许就是两个人能安静地守在一起。如果你不愿离开中国,我可以在这儿生活。如果你能去我那儿,并且也能放弃城市生活,就跟我一起去牧场,做个牧场主的妻子。为了这个,我们必须结婚,因为我的眼睛是蓝的,而你的是黑的。”
“让我考虑一下,我们现在别谈这个了。”王一心里难过极了。她觉得即将四十岁的女人改变生活比登天还难。
“你要考虑的只是争取你的女儿。”
“别再说了。”王一连连地摇头,“我知道我该做什么。不用再说了。”
“对不起。”康迅取过酒杯递给王一,“我永远都会支持你,无论发生了什么事。”说完他端杯与王一的轻撞一下,一饮而尽。
王一也喝干了自己的杯中酒,心里好像猛然敞开一扇门,豁亮许多。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康迅是不是支持她,她都得迎接。因为头儿她已经开了。她想起一句男人们常说的话,好汉做事好汉当。她笑了,也觉得自己凭空添了几分威武。
“我们真傻,为什么提前预支痛苦。以后要发生的事,上帝肯定已经安排好了,等着就是了。现在我们轻松点吧。”王一的话也扫去了康迅脸上的乌云。他将红烧肉又倒回锅中加热。
吃过午饭,他们分别斜靠在沙发的侧扶手上,相互观望着。康迅的目光聚拢而柔和,王一却十分迷茫,时而生出幻觉,小约站在康迅身后。
“你想过再有一个孩子么?”康迅问。
王一笑笑,等待康迅的下文。她觉得这是个轻松的话题,因为离生活很远。而人总是这样,一方面面对现实,另一方面又耽于幻想。
“他的皮肤不是白的也不是黄的,你能想象介于这两种颜色中间的颜色么?这样的皮肤颜色一定透着极强的质感。他的脸会像你一样,他应该是个男孩儿,男孩儿像妈妈,对吗?他的眼睛像你一样大而明亮,也是黑色的,但要像我一样凹进去。”
“为什么要凹进去?”
“打架时避免伤着眼睛。”康迅不以为然地说,“他的鼻子像我们两个一样笔直,但不像我这样尖锐,要有几分你鼻子的圆润。他的头发是棕色的,黑色的也行,但要像我的一样柔软……你不愿意想象一下么?他会是多么出色的孩子。”
“也许。”王一叹口气,“不过,他会不走运的。”
“为什么?”
“因为他既不是中国人,也不是澳大利亚人。”王一的话在两个人中间引发了一阵长久的沉默,也许是因为她的话无法反驳,说的是本质。
康迅离开了一会儿,又返回时,用小碟端来一块白色的东西。他用刀将它切成大小不等的两块。王一看清楚是她喜欢吃的杏仁糖。从美国回来后,她再也没吃过。“为什么切得不均匀。”
“在中国,我听说是男人吃大的,女人吃小的。”康迅说。
“那你有没有听说中国是喜欢搞革命的。革命后,是女人吃大的。”
“好,革命万岁!”康迅将小块糖放进自己口中,然后把另一块举到王一的唇边。“我喜欢革命果实。”他说。
王一咬下一半儿。
“为什么?”康迅问。
“我知道你也爱吃。”
“但你比我更爱吃。”
“不。”
“必须吃,不然,我把吞下的那块也吐出来。”
王一吃下了另一半儿糖,她觉得这糖的滋味复杂极了,她想,还会有另一个男人这样喜欢自己么?
康迅背手站在窗前,王一坐在沙发也顺着他的视角望出去,外面是重重叠叠的楼群。近视,也许会变成每个中国人的通病,除了仰头看天,人们越来越难看到远处。而美丽的蓝天人们又会觉得它过于遥远了,仿佛是一个耗尽一生也无法接近的目标。
康迅在想他的牧场么?王一在心里自问。
“明天是周五,我们都没课,是么?”康迅依旧看着窗外,落地窗一侧的纱帘被风轻轻吹起,随后又落下。
“对,干什么?”
“快起来。”康迅突然转身对王一说,然后迅速看一下表。“还有四十分钟。你赶快去厨房把冰箱里能吃的东西装好,我去收拾睡袋,十分钟后我们出发,半小时后有趟公共汽车到雾岭。”康迅说完往外走,被王一拦住。
“去雾岭干什么?”
“那儿有温泉。”康迅抓住王一的双胛,“管它那儿有什么,我们一起出去一次,离开这些该死的楼群,回忆一下自然是什么,放松一下,答应我吧。”
王一没说话,她在想别的。
“对不起,我不是强迫你,我只想鼓励你决定。你有时需要别人推你一下或是拉着你的手。我们周六下午就能返回来,这样你可以和小约呆在一起过周末。”
王一走到窗前,康迅跟在她身后,他从后面拥抱着她,她说,“你看这些楼群。”
“是的,我能理解。”
“这就是我的生活。”
康迅放开王一走到她面前,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王一的视线。“你要学会对自己好一点儿,这当然是你的生活,可不是全部。”
“好吧,我听你的。”王一终于明白了康迅的用心。是的,要想对自己好一点儿,并不十分困难,只要想想明天可能就是末日,动力就足够了。
在人们隐隐约约感觉第一场雪就快来了的初冬季节,雾岭温泉是个好像被游人遗忘的地方,据说疗养院还开门,只有病人。汽车开到雾岭前一站合岭时,与王一、康迅同车的农民们便都下车了。这些农民下车前跟康迅聊得热火朝天。他们一遍又一遍地夸奖康迅的汉语,康迅便一遍又一遍地谦虚“说得不好,马马虎虎吧。”
“他还会说马马虎虎,这中国话简直到家了。”农民喜出望外地说。
“你是翻译?”有一个农民问王一。
王一笑着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另一个农民说“他的中国话这么好,还用得着翻译?!”于是两个农民会心一笑,目光怪异地又一次投向王一,王一的表情依旧。
“她是我的朋友。”康迅说。
“啊。”好几个农民同时说,于是有更多的怪异目光投向王一。
“你在中国一个月挣多少钱?”一个农民的新问题为王一解了围,大家又把注意力单独集中在康迅身上。
“不多吧,够吃饭,够买衣服,够买书,也够买公共汽车票。”康迅说。
“不相信,不相信,那不跟我们老农一样了?”
王一看着车窗外向后移去的山岭,汽车发出的声音十分疲惫。她觉得康迅对待这些农民的态度就像是对待不懂事的孩子,以致于使他的热情和友好都让王一觉得虚假。
农民都下车后,康迅立刻调换了座位。王一说,“刚才好像在搞总统竞选,累吧?”
“说话时间过得快些。他们都是些好人。”
“可不是孩子。”王一挪到康迅原来的座位上,立刻发现椅子是坏的,她必须用力向后顶,才不致于让椅背落下来。王一看康迅。
“我向你保证,如果我的椅子舒服些,我肯定不是一个爱多说话的男人。”
“至少我们可以换着坐。”
“不。”
“这不公平。”
“这很公平,等我不这么爱你的时候,会和你换坐坏椅子的。”
车到雾岭时,天已经黑了。司机从后视镜里看见康迅背着大包与王一向疗养区相反的方向去了。“住的地方在这边儿。”司机觉得有必要提醒他们。
“我知道。谢谢。”康迅大声说。他和王一继续向前。
“这回司机还在看着我们。”王一说。
“一分钟后他就会发动汽车下山。”
“为什么是一分钟?”
“关注别人的热情维持不了更久。”
这时,传来汽车的马达声。康迅握住王一的手,两个人相视一笑。“我们绕过这个岭,是个温泉湖。我们可以在那儿露宿。”
王一觉得此时此刻“露宿”两个字很有诗意。“我要是告诉你,你会扫兴的。”
“说吧,”康迅拿起王一的手,在唇上贴了一下。
“我从没在屋子以外的任何地方睡过觉。”
康迅笑了。“你以为这会扫我兴么?这就像你告诉我你是处女一样动听,你真是个傻瓜。”
“所以才会碰上另一个傻瓜。”
“两个傻瓜在拐角碰头。”
“是两堵墙。”
“好吧。两堵墙。”康迅站住,在王一唇上轻吻了一下。
“再来一次。”
“不行。”康迅说。“我要是再碰你一下,就一步也走不了了。”
“还远么?”王一脉脉含情地看着康迅,康迅像呼吸芬芳那样闭上了眼睛,然后摇摇头。
尽管康迅摇头表示路程不远,他们走到温泉湖时天还是黑透了,夜空中星星争先恐后地明亮起来。当康迅拉着王一走近冒着热气的水面时,王一觉得这湖小得像个家庭游泳池,但是很美。
康迅在安顿东西,王一却出神地看着湖面缭绕而上的水汽。在月光和星光的映照下,水面和天空一样颜色,白色的水汽让人产生幻觉:仙境也许不过如此。王一又把目光转向远处,尽是些黑暗中山岭的轮廓。
康迅安顿好行装,一切又归于寂静。他再一次从后面拥抱她,双手停在她的双乳上。
“这老天好像要带给我们启示。”王一看着星空。
“它让你做我的妻子。”康迅说。
“也许是别的启示。”
“如果你不答应,它让我跳进湖水。”
“我不答应。”王一轻声说,话音未落,身后的男人已经在水中。
王一吃惊地瞪大双眼,看着康迅渐渐沉没下去。她不知道水有多深,但她不担心,她知道康迅会游泳。可是水面又重新平静,她大喊了一声,“上来吧,别胡闹了。”
康迅像水下怪兽一样猛地越出水面,水只到他的小腹。他几步走近王一,将她轻轻推倒,“嗨,下面的启示更加深刻。”他吻着,杂乱无章地吻着,仿佛在引逗王一和他一起开始下面的启示。
王一突然笑出声来。
“笑什么?”
“下面的启示?”
“啊哈!”两堵墙终于在黄色意味下面碰头了,接着笑成一团。
王一搂着浑身浸透的康迅,望着皎洁的夜空,这将是一个淫荡的夜晚,她想,或者淫荡能在这样的夜晚获得新的含义。她多么爱这个湿漉漉的男人啊!
二十二
“今天我妈过生日。”小乔对在看电视的尹初石说。
“你要我陪你去买礼物么?”尹初石问。
“礼物我已经订好了。”小乔站在门旁抱着双臂。
“那走吧,跟你父母好好过一天。”尹初石关了电视,“我等你回来。”
“你回家看小约么?”
“不,我妈说小约跟王一出去了。我呆在这儿看看书,也许睡一觉。”
“我想……”小乔犹豫不决。
“有话快说,你可别折磨我。”
“我想让你跟我一起去我家。”小乔一口气说出了这句话。
“不。”尹初石马上拒绝了。
“我就知道你会说不。”
“我还没离婚,这不太好。”
“那怕什么,不过是个时间问题。”
“会有很多人去,何必非拉上我呢?!”
“你怎么知道会有很多人?!从来都是爸妈我们三个人。我没有兄弟姐妹,所以节日家里的气氛总是有点那个。不过这是我的事,不会勉强你的。”
“你订了什么礼物?”尹初石心软了。
“地毯。”
“那去吧,先去扛地毯,然后去祝寿。”
“你答应了?太好了。地毯不用去扛,他们会送货上门的。”
小乔的父母看见尹初石,丝毫没有意外的表情,只是热情地抱怨他们来的迟的。小乔的母亲打过招呼之后又进厨房忙活去了,客厅里小乔也急于把尹初石扔给爸爸,“你们早就认识,所以我不用陪你们了。”说完她也去了厨房。
小乔的父亲戴林是老知识分子,修养甚好,但并不妨碍将自己的冷淡准确地传达给尹初石。他客气地跟尹初石聊报社的事,绝口不提那本画册的事。尹初石听小乔说,画册出版可能要拖一段时间,但没有其他问题。戴林的态度尹初石能够理解,他也是小约的父亲,如果有一天自己的女儿也带回一个有孩子的未婚夫,他也不会十分热情。况且他还不知道,小乔父母对他目前的婚姻了解多少。他有点后悔答应小乔同来,但一想小乔难过的样子,又觉得该来。
门铃响了。尹初石站起身,他只是想让小乔的父亲从他这侧出去,不用再经过另外的沙发。但戴林摆摆手,他说,“还是我去开。”他以为尹初石起身是为了开门去。他的话伤了尹初石。尹初石心想,这太过分了,我还不至于以为自己成了这儿的主人之一。
送地毯的人将地毯竖到客厅的墙角,便离开了。小乔说再过二十分钟便开饭,她对她爸爸说,开饭前不准打开地毯看花色。她离开后,父亲对尹初石说,“有地板还要买地毯,小乔这孩子有问题。”
“有什么问题?”尹初石从前与戴林两次接触中获得的好印象,在今天他进门后的几分钟里破坏殆尽。他想,狭隘是人致命的敌人。他希望他到了戴林的年龄,多少能通达一些。
“她不知道该要什么。”
要是戴林不是小乔的父亲,他不会让别人这样说小乔,尹初石想,但他是小乔的父亲,尹初石一句话也没说,他喝了一口茶,戴林抓起了桌上的报纸,尹初石点点头,离开了。
厨房的气氛却是别样的,两个女人兴高采烈地交谈着。尹初石心情顿时好转许多。他轻咳一声,小乔立刻回身,她说她给吓了一跳。小乔的母亲亲热地用胳膊肘向外推尹初石,因为她的双手沾着面糊。她说,“你快进去坐,这不用你,净是油烟子,快进去吧。”
“我好像在哪儿见过您?”尹初石对小乔的母亲说。母女俩一听,立刻爆发一阵大笑。
“我赢了,你得请客,妈!”小乔撒娇地说。
“笑什么?”尹初石亲切地问,他被快乐的母女感染了。
“你一进来,我就认出你是那个孝顺儿子,我们在四方饭店见过面的,你向我打听我的那套衣服。我跟好几个人说过你,这年头真是很难碰这么孝顺的儿子。刚才我跟乔乔说这件事,我说你肯定忘记这回事了。乔乔说你不会忘,还跟我打赌。”小乔的母亲一边搅拌麻酱一边说。
“妈,你是个有魅力的女人,谁能看一眼就忘啊?对不,初石?”
“是的,我没忘。”
“别听这丫头片子瞎说,她从来没正经的。”
“妈,当初石面你这么夸我,会吓跑人的。”
“不过,这次乔乔眼光不错,女婿就像……”
“妈,用词不当。”
“哎呀,早晚是这么回事。”小乔的母亲很喜欢尹初石,尹初石也识破了小乔的诡计,这一切她事先已经安排好了,他根本不是什么不速之客。“你女儿多大了?”
“虚岁十三。”
“这么大了,多好。”小乔母亲点着煤气灶,“再生个大胖小子吧,我给你们看着。”
尹初石给小乔使了个眼色,小乔随他出来,他们一同进了卫生间。尹初石靠在门上,问小乔,她到底跟家里说了什么?
“什么都说了。”
“说我离婚?”
“快离婚了。”
“你妈好像不在乎,我是不是离婚。”
“她跟我爸一样在乎,她今天态度大转变就是因为发现你是她心目中儿子的偶像。她指望你也变成孝顺女婿。她有点疯,但这些你都能理解吧,他们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的亲人,对我来说,他们和你一样重要。要责怪,你责怪我,不要责怪他们,他们是老人。”
尹初石无言以对,但心里十分别扭,他有种预感,他进入这个家庭,接下来要走的路需要他披荆斩棘。
小乔母亲的热情和父亲礼貌之下的冷淡,在饭后铺地毯的过程中,都表现到了极致。尹初石作为最强壮的劳动力,自然要干力气活。小乔的父亲丝毫没有过来搭把手的意识。他毕竟也是男人,总比小乔更中用。尹初石这么想却不能这么希望。
“我真不懂你为什么买这东西。”不帮忙的父亲说。
“我不是怕你们凉么!”
“我们说过地板凉么?”
“行了,你没发言权,女儿是送我的生日礼物。”小乔的母亲要丈夫停止评论。
小乔费劲地帮助尹初石挪动柜子,小乔的母亲说,要是把地毯压到柜子底下,会压出印痕的。
“可地毯太大了。”尹初石说。
“将另一头卷起来就行了。”小乔母亲说。
“好吧。”尹初石和小乔一起照老太太说的铺好了地毯,小乔拉尹初石去卫生间洗手。待他们重新回来时,小乔的母亲还站在地毯上考虑。“有什么不妥么?”尹初石问。
“这么铺像是临时的感觉,不舒服。”
“那再挪挪吧。”尹初石建议。
“算了,太麻烦了,明天找小时工来铺吧。”
“没关系吧。”尹初石克制自己,“乔,过来搭把手。”
“妈,这回你想好了吧。”小乔生气地说。
“这有什么想不想好的,铺地毯又不是盖房子,试着来,不合适再调动。”
“妈,你……”
“我不是说明天找小时工来铺么?!”
“那你找小时工去吧。”小乔把扯在手里的地毯掼在地上。
尹初石只好一个人去铺,小乔母亲过来帮忙。她说,“要不不铺了,卷起来放在那儿,等你们结婚用。”
尹初石一屁股坐在地上,脑袋里轰轰乱响。
小乔并没有吸取这次不愉快的教训,她说反正将来他们也不跟父母一起生活。尹初石对小乔的这样说法无言以对,事实或许就是这样。但他发现小乔有个惊人的变化:她越来越热衷和尹初石一起外出,甚至也不计较场合。尹初石为此十分烦恼。
圣诞节前两天,小乔问尹初石过节怎么安排。尹初石直截了当地说,打算跟女儿一起过。小乔过了半天才说,“应该。”
“你呢?”尹初石问。
“明天我有个朋友搬新房,他找了几个老朋友去他家聚聚,你跟我一起去吧。”小乔并没有直接回答尹初石,反而提出意外的邀请。
“我去干嘛?”
“去看看他们家新房,据说是超水准的装修,开开眼界。”
“我不想开眼界。”尹初石觉得小乔的做法很刁蛮。
“那就去开开心。”
“好,我去。”尹初石不想再多说下去。“几点?”
“你下班后来就行了。丽景公寓K223. ”听小乔说完,尹初石忽然糊涂起来: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欠这个女人的?他觉得对小乔在一般的小事上说“不”,越来越不容易。
小乔到朋友家时,主人正式宣布人到齐,可以准备开饭。小乔没说过一会儿尹初石要来,她想让老朋友惊喜一下,便极力阻挠开饭,说无论如何得先参观房子。女主人非常支持小乔,并把小乔拉到一边儿,说过一会儿有特殊节目。小乔勉强笑笑,她已经没有精力再对别人的特殊节目感兴趣了。
大约半小时后,门铃叮咚地响了。小乔说“我去开门。”女主人也附合小乔,好像开门这殊荣非小乔莫属。但女主人跟在小乔身后。
小乔拉开门的瞬间表情,在尹初石看来丰富极了,由惊愕转成愤怒,又由愤怒转成无奈,再由无奈转成了装腔作势。
李小春站在门前,捧着一大束鲜花。
尹初石站在李小春侧后,拿着一瓶白兰地。
女主人一把将李小春拉进房里,这时也看见了后面的尹初石。小乔将尹初石拉进来,她立刻转向大伙儿,将尹初石介绍给大家:“我的朋友,初石。”然后对在尹初石前面进来的李小春微笑着打个招呼,“你好。”
来的人都是小乔经常往来的朋友,自然不会让小乔难堪。大家热情地跟尹初石寒暄,并做自我介绍,也有人跟小乔打哈哈,“小乔,是什么样的朋友啊?怎么忘了说定语?”
小乔嘻嘻哈哈地跟大家应酬,尹初石认为自己至少没白来,在小乔的环境下,她好像换了一个人,而不仅仅是一副面孔。在尹初石眼中,她从前的可爱,她的善解人意,她的宁静端庄,迅速融化。不久,尹初石发现注视小乔而没参与大伙聊天的人不止他一个,与他脚前脚后进来的年轻人,透过萦绕脸前的烟雾,盯盯地看着小乔。小乔正在讲一个和房子有关的故事。
“那次,我出差去成都,当地的一个朋友来看我,跟他一块来的是他的两个朋友。其中一个一个人住两居室,我那位朋友劝这人回他妈家住,把房子暂时借给我,省得住宾馆,省下的钱大家喝酒。”
尹初石的目光一直随着小乔,但她没看他,一次也没有。
“那人不高兴了,他说,把我的觉悟看得这么低啊!我干嘛回家住啊,我不回家住,小乔也可以住我那儿,别的觉悟我没有,性别觉悟我高着呐,绝不会跨近雷池半步。”小乔讲到这儿,她的朋友们已经开始捧场地笑了。尹初石却觉得小乔一次也不往他这儿看,像个戏子似的在那儿表演,与他身旁的年轻人有关,他觉得小乔在回避什么。
“我说,我还是住宾馆吧。那人说,真不相信我有觉悟?我说相信。他说,那还担心什么?我说,我担心我控制不了自己,您近在咫尺,我肯定慌。”小乔说完,除了尹初石,大家都笑了。尹初石依旧在等待小乔的目光,他要从她眼睛里找出答案。笑声过去了,不时还有人补充性地又笑了几声。他们一定认为小乔幽默极了,尹初石想。
这是一个二十多米的厅房,沙发摆放的很分散,在沙发圈成的空地上,放着四盆花草,有两种尹初石叫不出名字,另外两种分别是龟背竹和栀子。小乔坐在尹初石的斜对角上,尽管植物不阻碍人们互相观望的视线,小乔仍旧不看尹初石。
尹初石想问问身边的年轻人,在哪里做事,没等开口,那年轻人已经朝小乔走过去。女主人走过来,坐在空下来的沙发上,她问尹初石,“你在哪儿上班?”
“噢,我在报社。”尹初石敷衍着。他看见那人坐到小乔的沙发扶手上,小乔立刻站起身,离开他,和另一个坐在三人沙发上的女朋友挤在一起坐。那人又跟过去,这时,小乔终于瞥了尹初石一眼。她的目光胆怯怯的。
“在哪个部门?”女主人又问尹初石。
“啊,对不起,过会儿再聊。”尹初石起身朝小乔走过去。他把小乔从沙发上拉起来,“你不舒服么?”尹初石低声问。
“乔乔,介绍一下吧。”站在尹初石身后的李小春说。
“好吧。”小乔突然又恢复了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敢。“这位是我的朋友尹初石。这位是李小春。”
“幸会。”李小春笑容满面地把手伸向尹初石。“我也是乔乔的朋友。刚从深圳回来。”
尹初石没有与李小春握手的意思。他说,“对不起,改天再聊,今晚,我们还有别的事。”
“好的,好的。乔乔,你还住那儿吧,我找时间登门拜访。”李小春毫不介意尹初石的态度。
“我们突然想起来,今晚还有点别的事,先走一步了。抱歉了各位。”小乔对大伙说。
尹初石和小乔一起往门口走去,大家纷纷说再见,没有一个人提出挽留。尹初石心里明白,在这个圈子里,李小春曾经是常客。女主人十分不安地想向小乔解释几句,小乔不肯给她机会,她说,“你快回去,不用送我。”
他们来到街上,尹初石提议走回去。刚过下班的高峰时间,街道开始冷清起来。这是男人们读报,女人们下厨房的时候,尹初石想。他默默地走在小乔身边,有些怀念那刚刚逝去的生活。他茫然地思虑着,如何剔除改变带来的另一种东西——混乱。尹初石像所有处在这种境地的男人一样,一筹莫展。
“你要是想知道什么,直接问吧,别不说话。”小乔说。
“问什么?”尹初石觉得离开那群人,小乔又变回可爱的模样。
“你想知道什么,就问什么呗。”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怕李小春?”
“我怕李小春?”小乔好像在问自己。
“为什么?”尹初石想知道。
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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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诞节的下午,王一直接去学校找小约。校园静悄悄的,收发室的老头儿告诉王一,下午老师体检,学生不上课。王一并没有马上离开操场,和大学校园相比,中学就像农家的庭院。她回想起自己当年读中学的情景,每次走进校园,她都有愉快的心情。我曾经有过的生活过于顺利了,她想。
在学校门口,王一碰上提前从医院回来的王老师,她是小约的班主任。她热情地邀请王一去办公室小坐。王一拒绝了,她并不是十分认真地询问了一句:“小约表现怎么样?”
“不错。”老师马上说,她很年轻,刚从学校毕业不久,脸上的稚气还没全消。“我很喜欢尹约。”她说这话的时候,王一觉得她和小约都是孩子。
“她有时候嘴很厉害。”王一说。
“她很有头脑,看过的课外书可能比我还多。”
“这不可能。”王一谦虚地说。
“我跟小约挺好的,有时候我们一起去看电影。”王老师坦白地说。
“是么?”
“一下课,我们就不仅仅是师生关系。”
“这……这可太好了。”王一不知道说什么表达自己复杂的感受,如今还有这样的老师,这让她吃惊。
“小约最近住她奶奶家?”王老师突然转了话题。
“是啊!”王一含混地说。
“没什么问题吧?”王老师又问。
“小约说什么了?”王一问。
“她觉得换个地方住也不错。也许她还小,意识不到另外一些问题。我没别的意思,小约是我学生,也是我的一个小朋友,我能帮她。”
“我明白,真是谢谢你,老师。”
“家庭对孩子很重要。”王老师说。
“是啊,我知道。”
推开家门,王一感到热腾腾的晚餐气氛扑面而来,久违了,不仅是小约去奶奶家之后这氛围才消失。那以前,总是王一先回家,动手做饭。如果那时她营造了这种气氛,那么感受者也不是她。每天做饭不但使人忙碌,也会让感觉变得迟钝。不管怎么说,今天她回家,房子不是清冷的,这让她高兴。她脱鞋时,深呼吸几口厨房飘过来的肉香,夹着淡淡的奶油味儿。
“妈,你肯定猜不到。”小约从厨房跑出来,帮王一接过手里的东西。
“那我不猜了。我刚从你学校回来。”
“下午不上课,你必须猜。”
“猜什么?”
“猜我爸在厨房做什么?”小约说着拦住王一,“猜一次再进去。”
“在创造。”王一折回卧室,换衣服。
“在创造,是什么意思?”
“创造一种美丽的雾。”王一笑着说,心里却很酸楚,她已经开始嘲弄尹初石的努力。
“小约,过来帮我一下。”尹初石在厨房喊,小约应声出去。
王一换好衣服来到厨房,尹初石和小约一起正齐心合力地将一块蛋糕送进烤箱。
“我们在做蛋糕,你能猜到么?!”小约骄傲的口气里想告诉王一,她不能猜到,仿佛他们刚送进烤箱的不是蛋糕,而是原子弹一类的高精尖玩意儿。
尹初石对王一轻轻笑笑。“不知能不能好吃。”他好像是做错事的客人,笑容里夹着歉意。
王一像主妇一样从容地揭开煤气灶上的锅盖,里面是红烧肉。“还得再炖一会儿。”尹初石在一旁说。
“妈,你说,我爸是不是属于还有希望的那类人。平时不做饭,一做就做高难动作的。谁能相信一个平时不做饭的男人会做蛋糕?”
“别胡说,我怎么不做饭了?以后我会常给你做饭的。”尹初石说着瞥了王一一眼,她正在洗西红柿。
“那我就自动减肥了。”小约说。
“好像不需要再做什么了,我弄一点青菜就行了,你们进去吧。”
小约先走了,她说要去看电视。尹初石也要离去,王一叫住了他:“我希望你现在说话不要暗示。”
“我暗示什么了?”尹初石很恼火,但尽量压低声音。
“以后我会常给你做饭是什么意思?”
“我没说错。”尹初石话一出口,王一便要反应,“好,别激动,我道歉。以后我说话更加小心,尽管这迟早都会变成事实。”
王一又是一个人在厨房忙碌时,心情十分烦乱,再也没有往日有些近似麻木的安宁。一方面她喜欢三个人重新聚到一个屋顶下的气氛,它是轻松亲密的。但她的欢喜被隐藏在心中很偏远的角落,另外的情绪妨碍她正常将它流露出来。她知道这气氛就像孙悟空的戏法,随时都可能灰飞烟灭,被一个即将分崩离析的家庭现实取而代之。她也惦念康迅,对他来说,圣诞是个重要的节日,可她得为女儿庆祝生日。她还记得康迅说“她可真幸运,这一天过生日”时的目光,那目光里有几许无奈。
电话铃只响了一下,尹初石便拿起了听筒,小约在另一个房间看电视,他并不用顾虑什么,好像电话只可能是两个人打来的:要么小乔,要么鬼子。
“生日快乐。”小乔在电话里说。
“你要干什么?”尹初石口气很硬。
“祝生日快乐。”
“我不过生日。”
“你女儿过生日,我知道,可对我都一样。”
“你在哪儿?”
“在你送我来的地方,自从你走后,我还一动没动呐。”尹初石临回家,将小乔送到她父母家。他不愿再回忆哪怕一次这之前发生的事。“
“没事吧?我挂了。”尹初石说。
“看来房间里只有你一个人,说话不用暗语了。”
“挂了?”尹初石又强调一次。
“随你便,只要你不后悔。”
“你不要再这样任性下去,我求你了。”
“你不用求我,我也没做什么呀。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为什么怕李小春。”
“我们另外找时间谈好么?”
“不好。”
“那好,你说。”
“我拍过一大堆裸体照片,底片现在还在他手上。”
“说话啊?”小乔说。
“说什么?”尹初石说完就听见了电话切断后的忙音。
“爸,出来,跟我一起迎接蛋糕。”小约的声音像突然切入的急刹车声,使尹初石马上挂好听筒,走向厨房。
小约激动地站在烤箱前,搓着双手,等待记时器走完最后几秒钟的路程。王一靠在阳台门旁,若有所思地看着女儿,她偶尔瞥眼尹初石,他总能提早闪开自己注视妻子的目光,于是两个人都将目光聚拢在小约身上。
“蛋糕,啊,我求求你,一定要好吃,别让我对尹先生失望。”计时器停上了,小约叨咕着,不肯马上打开烤箱。
“打开吧。”尹初石也被即将出炉的蛋糕吊起了胃口,“别再制造悬念了。”
“干嘛要制造,生活中充满了悬念。”小约说着打开了烤箱,立刻飘出一股奶香。
尹初石戴上棉手套,小心地将蛋糕取出来,浅褐色的蛋糕外表十分诱人,看上去这是一块成功的蛋糕。
“快把巧克力浇上。”尹初石将蛋糕放到厨房的案板上,小约将事先融好的巧克力淋到蛋糕上。
三个人围坐一起,举起各自的手中杯,尹初石和王一像两个心怀鬼胎的人,几次交换了目光,但双方都不太清楚从对方目光中获得的含义。
“干杯。”小约又将自己手中的酒杯高举一次,她的饮料被允许掺了一点儿啤酒。
“祝你生日快乐。”王一说。
“也祝上帝快乐。”尹初石说。
“祝爸爸的蛋糕大获成功。”小约又说。尹初石被女儿真心夸奖打动了。他想,如果有机会,他以后会常给女儿做的。
“干杯!”三个人这一次异口同声地说道,每个人的酒都因为用力碰杯,溅出来一点儿。尹初石一饮而尽,然后轻轻放下酒杯。王一看见他含在眼中的泪光。女儿并没有察觉这些,她催促王一,也喝干杯中酒。
王一喝尽了自己杯中的酒,尹初石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爸,你怎么了?”小约问道。
王一为尹初石取来毛巾,递给他的时候,她在他的手上紧握了一下。尹初石笑着点点头,他也许想告诉王一,他知道该怎样掩示。他擦干眼泪,将毛巾像农民那样搭在脖子上。他说,“我老了,人老了就糊涂,一糊涂就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什么?”小约追问。
“想不明白生女儿有什么用?”尹初石尽量让小约相信,他的眼泪只是因为感伤,现在感伤也过去了。
“好啊,”小约马上也顺应了爸爸的情绪变化,“我都这么大了,你还没想明白!”
“想明白了,我养大你,最后让别人娶走了,赔钱买卖。”
“你怎么不想,有一天你老了,走不动了,女儿我会推着你上街看大汽车的。看完大汽车我还给你买好吃的,给你洗衣服,给你捶腿。”
“整个一个丫环。”
“我还能把我丈夫的钱偷回来给你。”
“可别把这打算过早露出去,不然谁还会娶你啊。”尹初石情绪转好,气氛也随之轻松。
“怕什么,警察肯定有兴趣要我。”
王一看着父女俩的调侃,心想,如果离婚她将再也看不到这样的场面,永远也看不到了。
“切蛋糕吧!”尹初石对小约说。
“蜡烛!”小约对王一说。
王一取回蜡烛的时候,也带回了生日礼物。尹初石将蛋糕端上来,王一小心地插上十三根蜡烛。小约打开王一的礼物:一个精美的音乐盒。小约打开盒盖,奏出的音乐是《友谊地久天长》。
“太好听了,谢谢你,妈妈。”小约说。
“小约,妈妈希望你永远带着这个音乐盒,不管是上大学,还是……”
“我肯定会带着的。”
“我也有一个。以后你上大学,离开家,我们互相想念时,可以同时听这个曲子。”
“也应该给爸爸买一个,这样我们三个人就能连在一起了。”小约说完又让音乐盒响起来,“不过,你可以和爸爸共用一个。”
“我明天去再买一个。”王一起身离开的时候,泪水涌了上来。
像天下所有的宴席一样,小约的生日晚餐按照习惯的程序走向了终结。她吹熄了蜡烛,她说她在心里许下了心愿。她吃了两块蛋糕,她说蛋糕吃起来比看上去还好。她穿上尹初石送的旱冰鞋走了几步,她说,再在我自己的床上做个美梦,“我可真高兴。”她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将父母留在了一种复杂的心境之下。
尹初石坐在沙发上,王一将一杯热茶放到他面前的茶几上。他马上欠身致谢。王一笑笑坐到尹初石旁边的单人沙发中,她不习惯尹初石的致谢。
“我坐一会儿就走。”尹初石说。
王一点点头,没说什么,她看着自己的丈夫,仿佛要寻到一点他与别的女人一起生活后的改变。尹初石连喝几口热茶,觉得很热。他解开羊毛衫的钮扣,也顺手将袖子向上推起来,王一看见他右手臂上的一道划伤。
“不小心划破了。”尹初石没有重新盖上伤口,他用手轻碰一下伤痕,还是很疼,他皱皱眉头。
“你过得怎么样?”王一问。
“挺好,你呐?”尹初石不喜欢王一在看见伤痕后做出这样的询问。
“挺好。”王一甚至连回答的口气都与尹初石的一样。“小乔呢?”
“她回父母家了。”
“是这样。”王一声音很轻地自语着,但她通过这三个字将自己的内心晾给了对方,她刚才被感动的机会,只不过是另一个女人随手扔给他们的。因为那个女人回父母家了,他们才会坐在一起。她这样想的时候,丝毫没认为自己不讲道理但是尹初石却是这样认为的,他觉得他的苦心皆付诸流水,谁让他是男人呐!他想马上告辞,电话铃又响了。
“喂?”尹初石接了电话,然后又将电话递给王一,“找你的。”
王一接过电话,“他现在在哪儿?”王一说完,又用英语重复了一遍,珍妮的汉语不太好。最后她说,“我能。”王一放下电话,坐到尹初石旁边。也许是电话的原因,尹初石下意识地向后挪挪,他想离王一远点。
“是他的一个朋友,他现在在医院里,高烧40℃。”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尹初石嘴上这样说,心里还是有些不安,一个男人高烧40℃,肯定很危险。
“请你允许我去看看他。”王一恳切地说。
“随你便,这跟我没关系。”尹初石心软了。
“谢谢,我以后再解释吧,谢谢你。”王一哭了。尹初石不明白她的眼泪从何而来,感激自己,还是担心另一个人?
王一走后,尹初石躺在沙发上,不停地回忆王一接电话时的焦虑的表情。如果我病在医院,她也会这样担心的,尹初石想,但我是她共同生活了这么多年的丈夫。而另一个人她不过刚刚认识……
一想到自己的妻子深爱着另一个男人,尹初石便感到无地自容。他一次又一次地按捺自己,不去打王一,哪怕只是打几个耳光;不去把眼前的一切砸得稀烂;不去杀死那个蓝眼睛的鬼子……他总是被随之而来的内心的自责提醒:他允许自己的同时,已经无权要求别人。如果说存在着罪,那么他的是根源。每当想到这里,尹初石心中便升起一股力量,将他对别人的忿恨引向自己。他觉得自己的心正在衰竭,再也无力带领他摆脱这一切。而后他觉得自己慢慢融进了一片黑暗的死寂中,他理解这便是承受。
他伸手将落地灯调暗一点儿,手臂缩回时他又看见自己的伤痕。小乔手上的那只从新疆买的旧戒子也许还沾着他的血肉。他打了个寒颤。他想不好,在女人面前,上帝最终要把他塑造成怎样的一个男人?他面对女人的优柔最终会带给他带给与他关联的女人怎样的命运?他无法对女人下狠心,这最终又是该怎样评价的一种品质呢?
自从李小春出现后,小乔并不向尹初石解释她不安的原因,直到她今天打来电话。她比平时工作时间延长了。尹初石问过一次,她是不是想谈谈,但小乔说关于李小春她不愿多说,她说不愿脏了自己的舌头。尹初石能够理解这一切,每个女人都有自己的过去,而许多女人的过去并不像王一那样平淡。但他没想到小乔爆发的导火索竟是他回家和女儿一起过生日过圣诞节。
“你真的要抛下我一个人回家去吗?”他记得小乔在他出门前这样问他,他觉得意外,因为这已经是他们事先商量好的。“你什么时候才把这儿当成你的家?”小乔指指地板。
“你别回去了,就这一次,行么?”小乔又说。
“你怎么了?我们不是说好了么?”
“可我现在需要你。”
“我不懂你到底是怎么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
“该回来的时候自然回来。”尹初石说。
“也许那时一切都太迟了。”小乔将一把锋利的水果刀拿在手里。
“你在威胁我?那你看看结果是什么。”尹初石毅然地离开了。
他走出楼前的那片阴影,阳光温和地照在他的脸上。他想继续向前走,然后向左拐便是回家的方向。有几个行人朝他相反的方向走过去,他仿佛看见那些人的表情是急切的,正要赶往他身后的出事地点。于是他无法再向前走了。他骂了一声,他妈的,便折回来,三步并作两步窜上楼梯。他忘了自己的话才刚刚出口,甚至也忘了自己还是个男人。他用钥匙开门时,好像已经看见鲜血顺着小乔的手腕向下滴落……
小乔还拿着那把水果刀坐在原先的地方。他朝她伸出双臂的同时,小乔也扔了刀子,伸出双手抓住了他,他的划伤就是这个瞬间里的事情。他紧紧地抱住小乔。他说,别再胡闹了,小乔说不闹了。他说他必须将小乔送到他父母家,小乔无奈地点头……
尹初石看着窗外的夜空,思絮又飘回这个夜晚的空寂中。他想,明天早晨他遇到的第一个人生问题,将是女儿问他,妈妈去哪儿了?他有许多种回答,他此时此刻在心中问自己,他最宁愿的回答是哪种?他想他最愿意告诉女儿实话:她的妈妈去看望男朋友。可是人有时不能做自己愿意的事情,原因很简单,因为愿望有时是卑下的。
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来。
“喂?”他说。
“今晚我不能回去了。”他又说,“你现在在哪儿?”他问小乔。“你听我说……”对方又先比他挂上了电话。
“没人想听我说。”他说完也放好了电话,他希望这电话永远都不要再响了。
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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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诞节过后,尹初石又和前段时间一样,将生活的重心移向小乔这儿。他上班采访,找时间去看女儿,有时电话侦察一下,发现王一不在,就溜回家取些需要的物品。他奇怪小乔没再跟他吵,与小乔安静度过的这几天让他满意,他甚至不希望再有什么根本性的变化。但天不随人愿也是常有的事。
一向很活跃的小乔,这几天很消沉。没事的时候,常常一个人蜷在沙发上出神。尹初石关切地询问过几次,小乔都说,一切正常,她只是想一个人静静地思考一下。见她这么说,尹初石似乎很高兴去干自己的事。有一天晚上躺在床上,小乔又出神儿地盯着屋顶看,尹初石问她是不是还担心李小春手上的照片。
“你怎么看这件事?”
“你们曾经好过,拍几张裸体照片也不至于大惊小怪的吧。”尹初石回答。
“你不嫉妒?”
“我那时还不认识你,怎么嫉妒啊?”
“我应该表扬你,多么好的男人啊,爱你但不嫉妒。”小乔口气有些嘲讽。
“乔乔,别又把事情往偏处想。我心里当然不舒服,可是事情已经发生了。我总是追问你,你能好过么?我不愿意让一件过去的事情再回头打扰我们,凭添那些无谓的烦恼干嘛呀?你应该这么想,因为我爱你,我才相信你,包括你的过去。即使你过去有什么事做错了,那又怎么样?谁不犯错误?这一点都不妨碍我对你的爱。但别乱想,啊,我不追问你就是不嫉妒,不嫉妒就是不爱你?!这简直是混蛋逻辑。也许有的男人认可这个,但我不是那种男人。乔乔,尊重和相信才是爱情最好的基础,你说不是么?”尹初石的话仿佛是春天的霏霏细雨,温柔地浸润着小乔的心,她爱听这普通的道理被尹初石如此温柔的阐述出来,如果不跟这样的男人厮守一辈子,还不如死去的好,她想,她太爱身边的这个人了。这几天她对他的猜度怀疑都被这温暖肺腑的话语驱散了。她要永远保有他,哪怕放弃自己的一切,只是为他活着。
无论小乔,还是别的人,无论男人,或者女人,当爱情变成超越一切的情感,一不留神,占有欲就会在她(他)忽视的瞬间里置换了爱情,占有常常和爱情打着相同的旗号,人们那么愿意说,是因为爱才会起意占有,这听起来似乎也合情合理。但两者本质的不同是无法混淆的。人一旦为占有而努力的时候,魔鬼也会随之而来,使你接近对方的努力,最终都变成离对方更远。许多爱情的悲剧都在占有和爱相互置换的瞬间完成了。而这些悲剧的主人公因为忽视了这一点,永远都无法抛弃心中的忿恨。
小乔并没有仇恨对方,只是十分迷茫。她自己也没搞清楚,尹初石沁入心腑的话语,竟然会在很短的时间,被李小春的另一番话撼动了。而李小春的这番话,她听的时候已经反感了。
李小春找上门来,小乔并不吃惊,意料之中的事。李小春两年前与她告别的时候,小乔已经知道再见到他是无法避免的,尽管他当时感伤地说,谁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面。他还说,他会想念她的,无论他在深圳,还是在家乡。小乔觉得李小春把自己扮成个即将出征的战士十分可笑,但心里还是涌起一阵难过。毕竟有那么多个日夜他们是厮守一起的,尽管他们已经分手,而且有了各自新的感情生活。
李小春走后,小乔认真想过,她对李小春怀有的感情到底是什么?仇恨还是别的?她想,她恨李小春,任何时候她都愿向自己证实这一点。李小春用那些裸体照片阻止她离开他时,她便开始恨这个男人。但裸体照片也的确把她吓住了。她不能想象她离开李小春后,她的裸体照片在这个城市被传阅。最终她还是离开了李小春,她想,也许仇恨是比恐惧更强烈的感情。她还记得那一夜她几乎没睡,脑海中不停出现的情景都是李小春到处散发她裸体照的复印件。她也恨自己,一时孟浪照了那些照片。
李小春没有那样做,很快又有了别的女人,小乔以为这是李小春不把事情做绝的原因。很快她便发现自己错了。李小春不公开这些照片是为了永久保留让小乔妥协的特权。小乔这时更加仇恨李小春,因为她发现他坏得精道:他要是公开这些照片,只会带给他一种效果,让小乔难受一次。但是不公开,准确地说是让小乔明白,随时都有公开这些照片的可能,效果就复杂了。李小春开始不定期地拜访她,三个月一次,有时两个星期一次。当他像个不怀好意的警察一样,在小乔的屋子乱转,寻找一点别的男人遗留下来的痕迹,然后加以嘲讽的时候,小乔真想杀了他。但是她渐渐地习惯了这样的拜访,她的虚荣心也在这样的拜访中得到某种程度上的满足。她想,他有别的女人,但还是偶尔来看她。他来看她并不企图实质的不轨行为。他有时伸手摸一下小乔的脸,被打上一掌,骂上几句,也不介意。他唠唠叨叨地向小乔抱怨他认识的女人,也嘲笑小乔结交的新男人。分手时,他明知道没用,但还是忍不住说几句劝小乔迷途知返的话。小乔总是不屑地说,说不定谁在迷途呐!李小春说,总是女人在迷途上。
李小春离开时,她和李小春的关系就在这样的状态下。对她而言,李小春已经变成一个无害的益鸟。她为过去的事仇恨他,但又为什么接纳他,她一直想不好。认识尹初石以后,她想,她没有力量永远将李小春拒之门外,是因为他一直没真正爱上什么人。现在她深爱着尹初石,她觉得自己充满了力量,能够将一千个一万个李小春拒之千里。那时李小春也在千里之外的深圳。当他回来时,小乔和尹初石的关系又好像是一只裂了缝的鸡蛋……
小乔觉得李小春变了,至少两年之后的来访没有故伎重演。他依旧巡视小乔房子的陈设,但没有拿起一个什么玩意,问小乔是哪个男人给她买的。过去在李小春眼中,小乔的一切东西都是别的男人买的,好像小乔自己挣来的只是一叠废纸。
“没想到深圳也是一个革命熔炉,居然也把你这样的人炼出新气象了。”小乔一点也不想在重逢之际表示些许友好,对她来说,李小春仍旧是不速之客。
“我一听你说话,就知道你在怎样做女人方面丝毫没有长进。不过,固步自封有时意味着进步,你懂么?”
“俺不懂。”
“你去南方看看,现在哪还有女人说话像你这么难听的?人家都是你爱听什么说什么,分寸尽量把握在肉麻和心动之间。把握好了分寸,财源滚滚来。”
“你也没少为肉麻和心动掏腰包吧?听说你混得不错,娶了几房太太了?”
“对,你就这么说话,没坏处。不会有一个男人掏钱买骂。在深圳我一为那肉麻掏钱时,就想你,乔乔,你就像我一个哥们似的。我一想你,就觉得亲。”
“会说话了?睁大眼睛看看,我这儿可添了不少男人给买的东西,可惜他们都不姓李。”
“别那么小心眼儿,总记得我过去在你这儿发酸的事情干啥?我那时不是也没见过世面么?我这次来看你,可是想拯救你。”
“我既没感到水深,也不觉得火热,拯救我干嘛?”
“你认识他老婆,他女儿吗?”李小春直接奔向目标。
小乔怔住了。
“他真的能舍下她们跟你过?”
“就算他能抛下这些,深爱你,为什么还不离婚。我向一个朋友打听,还说他们两口子过得不错呢!”
“他现在爱你,就算这样,你没缺点毛病?时间一长,你能保证他永远爱你,不后悔跟他老婆离婚?”
“你要干什么,李小春?不愿呆就走。”小乔的心被李小春的话搅乱了。
“我知道你太骄傲,不愿面对现实。可是现实就是现实,你睁着眼睛不看它,倒霉的是自己。他说他为了爱你如何如何,说不定是他老婆先把他甩了呢?你不过是个拣破烂儿的。”
“你别这样跟我说话,我看你的本性就是令人讨厌。”小乔说。
“是啊,”李小春突然悲哀他说,“我总是让你觉着讨厌。可我一直惦记你。我见过比你温柔可爱的女孩儿,可我总有点怕她们,她们柔情似水的,我总觉得她们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能害我。说来奇怪,你凶多了,可我不怕你,跟你在一块儿就是吵架我也觉得托底。你也许有点惧我,还不是那几张照片么?其实你真傻,我怎么能把你的照片给别人看呢?你现在不是我的了,可那些照片是我的。你能懂,你一点也不傻。你知道我是能为你两肋插刀的人。你能保证那家伙两年后还会有我这样的感情,还会像我这样,对你的感情那么深厚。你别总是去看一个男人说什么,你看他为你做什么?你将来要是吃亏,就得吃亏在这上面。”
“是我先找他的。”小乔说。
“是嘛?”李小春有些无奈他说。“你要是真的那么爱那家伙,我祝你走运。不过,要是那家伙耍你,我绝不看着。”
小乔看着李小春的眼睛,她想,这双眼睛和她第一次注视它的时候一样,既不深沉,也不飘忽,它准确地揭示着他的内心,使人无法说清楚他是怎样的人。她忘不了这双眼睛,这是她不尽如人意的初恋。
“他什么时候回来,别碰上他,误会了又得吵架。”
“他要很晚才回来,在暗房洗照片。”
“也许去看他老婆了。我认识一个人就有两个老婆。”
“我想你该走了。”小乔气急败坏他说,“别再来烦我了。”
“好吧,我走了,我没别的意思,反正你知道我对你是够哥们的。”李小春走到门口,将电话号码交给小乔。“我得长住一段时间,有事打电话找我。”李小春说完轻轻拥抱了一下近在眼前的小乔。小乔没有挣脱,这让李小春的眼神顿时柔和许多。他说再见的声音拖得有些绵长。
破坏信任总是比建立信任来得容易。李小春走后,小乔坐立不安。她甚至大声喊叫,“他的话都是屁话,无稽之谈”,也无济于事,李小春的话像一只不知疲倦的苍蝇绕荡着她,她决定给王一打个电话。拨号码时,她想,如果是尹初石接电话,那么他们中间的一切就都完了。李小春就会成为笑在最后的人。
“喂?”是王一的声音,小乔的心跌回到原处。
“请问是王一么?”小乔控制自己紧张的声音。“我是电视台的戴乔。”
“尹初石不在。”王一的声音是中性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我想,也许我们可以谈谈?”小乔试探她说。
“有这样的必要么?”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和你谈谈。”
“我现在到六点没时间。”
“那么六点半,我们在咖啡三角见,行么?”小乔说出地点时,马上后悔选择错了。“我认识你,我等你。”
“好吧。”王一放下电话便赶往医院,为康迅办出院手续。
小乔坐在咖啡三角临近门口的位置上,已经喝过一杯咖啡,王一才急匆匆地走进来。小乔伸手向她打招呼,她说对不起,有事耽搁了便坐进小乔对面的座位。
“咖啡?”
王一点点头。
小乔没放过任何一个观察王一的机会。她的第一个印象是与王一比起来,她不过还是个成熟的女孩儿。王一有着女人的全部韵味。她回忆尹初石让她看过的那张照片,她觉得眼前的王一比照片多几分鲜活的风彩。她搞不懂为什么尹初石拍照片时没捕捉到这些风彩。
王一也直接地观察着小乔,她的目光冷峻,但并没有敌意。无论她愿不愿意承认,小乔都是个有吸引力的女孩儿。她一下就明白了自己丈夫怎么会陷进去。如果她是男人,她想,她也会心动的。小乔是那种能让多数男人心乱的女人。
“我和你丈夫就是在这儿相识的。”小乔说,“是在那张桌子。”小乔随手指了一下。王一并没有顺着小乔的手势望过去,她的目光依旧固执地停在小乔脸上。
“有一种男人并不漂亮,但是心地善良,大方得体,当然长得也不难看。”小乔边说边看王一的反应。“所有的女人可能都会喜欢这种男人,也许他不是最出色的,因此更容易接近,让人觉得亲切平易。”
王一还在看着小乔,小乔只好先躲开自己的目光,“你丈夫就是这种男人。”
“但是这种男人不一定喜欢所有的女人,比如,类似我这样的女人。”王一终于说话了。
“不,他很爱你。”小乔低声说。
“但他为你发疯。”
“我只能说,真抱歉,相信我一点也不轻松。我真的很想说,对不起。”
“没有这个必要了。”王一想象着小约跟对面这个女人一起生活,心里顿时很烦乱。
“我不这么认为。”
“你叫我来就是为了说对不起么?”
“我也不知道叫你来干什么,我只是想见见你。也许我想让你知道,对我所做的一切,我并不是理直气壮的,我不能无视你的存在……”
“可我的存在又妨碍什么了?”
“我知道这不公平,你比我大好多……”
“你想同情我?我人老珠黄没人要了,善良的小姑娘要大发慈悲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也许希望你能同情我呐。我总觉得他有一天会离开我回到你身边的。可我真的很爱他,非常爱。”小乔低着头,王一心软了。
“你不必有这样的担心,我和尹初石的路走到尽头了。剩下的只是处理一些具体问题。我也要开始我的生活。”
“你……”
“是的,我有男朋友,我也准备和他结婚,要是没有别的事,我先走了,认识你我很高兴。”王一招呼小姐结帐。小乔愣愣地看着王一付帐,甚至没去阻拦一下。
“希望你们过得幸福。”王一说完离开了。留下小乔沉浸在意外的惊奇中。她想笑一通,这咖啡馆里装腔作势的人们,还有那无处不在的音乐,都让她觉得可笑,这世界的事怎么也能让李小春说穿了?这太可笑了。她想。
小乔离开咖啡三角,华灯初上的街道静谧安详,行人稀少。她观察每个迎面走过去的行人,发现他们都是从容安详。她想从前流行过的一首歌,那歌中唱道:再回首,平平淡淡才是真。她对着桔色的街灯笑了,她想,他们之所以有机会从容,是因为一直没有机会去揭开生活的盖子,就像去揭开被人们废弃在墙根的旧石板,揭开石板看到从下面爬出来的是虫子,就不用再从容了。
她扬手招呼一辆出租车。她只想尽快回家去。她的敏感,她的骄傲,今晚和桔色街灯一起将她赶进一条死胡同,她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尹初石为什么要这样对她?为什么他要像李小春说的那样对她?
她打开房门,然后又一道道地将它锁好。接下来的时间她只想做一件事:等待尹初石敲门,然后绝不打开一道门锁,然后大声告诉他,让他永远离开这里,他们的一切都结束了。
“滚吧!”她想大喊。
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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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注定要经历的痛苦来得太迟,常常会给人一种幻觉,以为痛苦并不是人手一份儿,或者自己的这份儿已经侥幸地躲过去了。王一坐在干诊病房的沙发上,面对一片黑暗,面对昏睡的康迅,觉得自己被无可奈何的情绪左右着。与康迅同时住院的老人,刚刚停止呻吟,他的家人把他的东西都拿走了。他只躺过一夜的床现在又空了。还有两三个小时,黑夜才会过去。老人死了,王一不愿躺到那张床上去,她宁愿坐在沙发上。突如其来的巨大的生活改变终于让她清醒:凡是注定的,都躲不过去,无论痛苦,无论幸福。
为康迅手术的医生对王一和珍妮说,如果再晚一点儿,这个病人很可能有意外。急性化脓性阑尾炎,很容易穿孔。
“是你救了他。”珍妮对王一说。
王一却在想别的,也许一切都是天意。当她赶到市中心医院,看见康迅在医院走廊长椅上疼成一个团儿的时候,她觉得有一个声音在她脑海里响起来。她马上说服珍妮和斯蒂夫,不等化验结果,而是立刻转到省医院。他们曾有过短暂的怀疑。王一搀起康迅,她用手摸了一下他滚烫的额头,泪水夺眶而出。她感到康迅面临的危险是巨大的,是能将他和自己永远分开的危险。
“我求你们别犹豫了。”她哭着说。
当康迅被护士们从手术室推出来的时候,王一坐到走廊的一把塑料椅子上。这之前她一直站着。珍妮和斯蒂夫迎过去,和护士一起把康迅送往病房。斯蒂夫曾回头望过她一眼,他朝她点点头。她想,斯蒂夫能明白,她需要一点时间驱赶另一种恐惧:要是她没有及时地把康迅送到这个医院呢?
康迅神志不完全清醒,打吊针的时候便开始昏睡,那位老人的呻吟打扰不了康迅。他们一前一后都曾处在离死亡很近的地方。大夫告诉王一,只要病人今夜能退烧,就没事了。
王一让珍妮和斯蒂夫回去。珍妮说明天一早来换她。她要珍妮上完课再来。珍妮笑笑说,老师有事不能来上课。王一这才想起来,该通知系里找人代课。
终于一切都归于寂静。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不知为什么,王一感到安全,仿佛黑暗是可靠的保护,抵挡了一切危险。老人不断呻吟的时候她坐在沙发上睡了几次。现在老人死了,她却再也无法入睡。她一点也没感到恐怖,她只有一次想起学校从烟囱上飘下去的学生,仿佛从窗户上看见一个幻影,让她打了个寒颤。其实,她希望延续这寂寂的黑暗,那样她就不用在清晨午后黄昏去面对人们各式各样探寻的目光。
一个中国女人和一个外国男人!
在康迅等待进入手术室的那段时间里,疼痛达到了顶点,他开始轻声叫唤,他的头快同蜷起的双腿合拢。王一完全无视别人的存在,她忍着眼泪,她想握住康迅的手,如果这能减轻他的疼痛,即使众目睽睽之下,她也不在乎,她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存在,已经完全融入了康迅巨大的疼痛中。可是,康迅的两只手紧紧地捂着胃,王一只能不断地帮他擦去渗出的冷汗。
医生进来后,推开王一,又招呼三个实习生也进来。他要康迅躺平,将他的双手拿开。他撩起康迅的毛衣,在他的腹部按了几下。每按一下,康迅都像给人打了一拳那样紧缩身体。医生示意实习生都过来按按。当第一个实习生把手朝康迅腹部伸过去的时候,王一猛地推开他们,站到康迅床前,“滚开。”她大叫着。
“你要干什么?”医生愤怒地责问。
“你要干什么?!你没看他疼成那个样子,干嘛还让实习生练手艺?”急诊室的人们都在围观。
珍妮和斯蒂夫都走到王一的近前。
“你是干什么的?”
“这跟你没关系,我不许你碰他。”
医生突然转了话题,“我真是弄不懂,中国人现在怎么了。”
医生不怀好意地看看围观的人,“怎么只拿外国的月亮当月亮呢?”
王一觉得医生的话可以让她倒下去十次,但她坚持站着,她觉得这侮辱和康迅的疼痛是连在一起的。
“外国的月亮比中国的圆。”一个围观的人说,人群响起笑声。
“没错儿,也难怪人家瞧不起中国人,月亮都不圆。”医生又说。
“你真可怜。”王一咬着每个字说。
“你说对了,我太可怜了,不是一般的可怜。”
医生说完离开了,可是围观的人还留在原处,看着王一。王一丝毫没有想哭的意思,她像怒视医生一样看着其他人。但她没坚持多久,康迅的手无力地碰了一下她的后背,她回转身,看见康迅又费劲地抬起那只手,朝她摆动两下,示意她不要吵架。王一哭出声了。康迅用英语对珍妮简洁地说了几句,珍妮才彻底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她走过去,紧紧抱住王一。又一阵疼痛剧烈地袭来,康迅的脸扭曲了。
早上还是来了。王一用冷水洗了一把脸,护士走进来,将体温计交给王一。王一将体温计轻轻插到康迅腋下时,他醒了。他的脸终于平静下来。
“还疼么?”王一问。
康迅摇摇头,他抓住王一的一只手握着。他在用力,但王一仍能感到他的衰弱。他大睁双眼凝视王一憔悴的脸。他最后没有说出什么,但他感到一种强烈的感情,它无法用言语表达,但他能为之付出自己的一切。人不能将自己的心掏出来给爱的人看,这是人类多大的憾事啊!
“大夫说要是退烧就没事了。”王一说。
康迅这时发现另一张床空了。
“他死了。”王一只好告诉康迅实话。
太阳突然从窗口漫进来,也许刚才它被一片乌云遮着。康迅依旧握王一的手,没说什么,两只紧握着的手久久都没有放开。
上午九点刚过,病房外面传来脚步声,王一以为是来替换她的珍妮,但进来的却是吴曼。看着吴曼穿着白大衣走近康迅的病床,王一才想起,吴曼恰恰是这家医院的外科大夫。吴曼没和王一打招呼,她用医生的职业目光打量着康迅。康迅友好地向她说,“你好。”吴曼用鼻子哼了一声,表示收到问好,然后不由分说扯起王一往外走。
因为医生都在查房,医生办公室空无一人。吴曼随手把门关上,王一环视一下四周,她感到奇怪,从医生办公室里人们很难发现与医院有关的东西,除了桌椅的颜色。
“你现在成了这个医院的新闻热点了。”吴曼坐在桌角上。“一个老外的女圣斗士。”
王一严肃地看着吴曼,因为接下来要谈到的事,她无法用打哈哈的方式向吴曼解释,与吴曼从前的交往,让她觉得自己太自负,她只是不信任吴曼,甚至没想过为什么不信任。
“他是你朋友?”吴曼又问。
王一点点头。
“你可真够义气,王医生跟我说,那女人凶得很。听他说的时候,我怎么也想不到会是你。”
“那你怎么来了?”王一问。
“那个王医生就是我跟你说起过的那位。”吴曼没有回答王一。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王一又问。
“有个护士认识你。”吴曼轻描淡写地说,她把护士向她叙说的另一些话隐去了。
“是啊,世界真小。”
“我能帮什么忙吗?”吴曼问。
“对不起,吴曼,我早没告诉你,他是我的男朋友。你明白吗?”
“别说对不起,你也没义务凡事都向我汇报啊。”吴曼希望谈话轻松些,她能想象王一承受的压力。“我拉你向贾山做假证,也得道歉么?”
王一扬扬手,笑了。
“其实偶尔撒谎有时会帮你大忙,无伤大雅。”吴曼说。
“也许会让你倒大霉。”王一说。
“你说得对,不过,你真喜欢那家伙么?”
“我爱他。”王一说得肯定。
“天呐,老尹知道么?”
“知道。”
“离婚?”
“也许,恐怕也只能这样。”
“可怜的小约。”吴曼说着拍一下王一的肩头,“再去看看他。”她们一起走出办公室。
吴曼和王一回到病房时,护士正在给康迅的伤口换药。吴曼仔细看看,又用食指探一下康迅的额头。“没事儿了。”她对康迅说。
康迅谢过吴曼。吴曼离开前告诉王一,她一天都在门诊,有事随时找她。
“她是你的朋友?”康迅有些激动地问王一。
“现在是了。”王一说。
“我终于认识了一个你的朋友。”
王一却还在想吴曼说“可怜的小约”时的表情,这表情似乎是漠然的,但它引人自责。王一想,康迅出院后,她马上找小约谈,告诉她一切。她没想到,为康迅办完住院手续,自己却坐到了小乔的对面。
离开小乔,王一估算一下,忘记小乔的脸需要多长时间。五年?她没把握,也许不用那么久。可是人为什么不能选择记忆呢?更多的时间大脑保留的记忆,都是心灵宁愿忘却的。
康迅刀口拆线后的第二天,就去上课了。
王一担心他讲不完两堂课。康迅说他坐着讲,不往黑板上写字。王一也有课,她提前五分钟下课,然后急忙赶到外语系门口,她看见康迅捂着刀口,躬着腰,艰难地从楼门走出来,他坐在门前的石阶上,掏出手绢擦汗。学生陆续从他身边经过,有熟识康迅的跟他打个招呼,但没有人停下来问问他是不是不舒服。
外语系离校门很近,王一走到街上,拦下一辆出租车,她坐进去让司机又开回校园。车停到外语系大门口时,她要下车帮助康迅,康迅轻松地摆摆手,“我自己没问题。”他不想让王一感到难堪。
康迅与学校的合同还有一个多月期满。而他的朋友下星期就要回来。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他必须让王一决定他们的未来。如果她能跟他去,那么他将不续签合同;否则他只有再签合同,留下来,也许要很久。除此之外,他从没考虑过别的可能性。经过这场疾病,他觉得和王一的感情十分牢固,共同生活只是个时间问题。但是经常与王一见面在这个月是绝对必须的,这是男人的直觉。
他不想与王一商量房子的事,如果她找不到办法,她会说先不见面,这将是康迅无法忍受的。他决定自己找办法解决。
他朋友的这套房在高级住宅区,这儿居住着很多外国人。这样的外部环境对他和王一来说是容易应付的。但这儿的租金也贵得吓人。他朋友的这套两室一厅的房子是公司付钱。他现在不能考虑与王一住在普通的居民楼里,尽管他愿意和王一一起像普通中国人一样生活,但他担心周围的舆论压力会使王一退却。她承受的已经够沉重,他不愿对女人的坚强抱更多的希望。
康迅给这片住宅的管理机构打电话,他得到的答复是,这里出租的房屋规格从一房一厅,两房一厅,三房两厅到四房两厅,但现在待租的只有一套三房两厅和三套四房两厅。他问三房两厅的月租价是多少?
“每月二千六百美元,最短租期三个月。”
“谢谢。”康迅放下电话,另一个数字也出现在脑海中了。三个月将是七千八百美元。这差不多是他在澳大利亚存款的全部。出狱后他一边学习一边工作,这些钱还是他在台湾工作时积攒下的。眼下的工作,他挣中国的工资,也仅够维持生活。而且,如果王一同意去澳大利亚,租金的一半将会是浪费的。
他又拨通了刚才的电话,“刚才说的那套房子,我能考虑一下再答复么?”
“您当然可以考虑,不过,如果有人先于您租借,我们也不能拒绝。”
“明白了。我租下了。”康迅第二次放下电话时,心里平静许多。我做得对,他想,如果我的未来因为这一个多月没有房子而发生偏差,那价格就更贵了。
康迅,克服目前一切困难的勇气和力量,仿佛都是从未来预支的,他相信,在广阔的草原上,他们会有一个美好而漫长的未来。
他们转到新租来的房子时,王一多少有些吃惊康迅的本事。“好像你所有的朋友都愿意把房子借给你。这个房主是不是女的?”王一打趣地说。
“这个房主是和我差不多的男士,他也和一位漂亮女士生活在一起。”
“他什么时候回来?”
“至少三个月内不会回来。”
“他的家具够简单的。”王一边走边看,除了卧室有一张普通双人床外,另外两个房间没有任何家具。厅房里有一张餐桌和两把木靠椅。厨房的厨具也是最简单的。
“也许他没钱买更多的,也许他觉得没必要买。”康迅说,他想还应该再买一个便宜一点的沙发。
“有钱租这么高级的住宅,没钱买家具?”王一表示难以置信。
“我宁愿咱们换个话题,咱们请个客人庆祝一下怎么样?”康迅热烈地提议。
“请吴曼?”王一说。
“我做红烧肉。”康迅做出兴高采烈的样子,心里有些担忧,简陋的家具会影响王一的情绪。
王一给吴曼打电话,邀请她一同吃晚饭。
吴曼爽快地答应了,“我一下子变得这么重要了?进入秘密的核心部分,事关重大,我下班马上回去。”
“不是回去,是过来。”王一说出了康迅朋友家的地址。
“他那么有钱啊?”
吴曼一听王一说出那片住宅的名字,立刻条件反射似地想到钱。
“是他朋友的。”
“不过,我可提醒你,如今的爱情是排他不排钱的。爱情和金钱在世纪末得到了最完美的结合。你有几多钱,我爱你几多深。”
两个女人在电话里大笑起来。王一打完电话见康迅呆呆地看着她,便走过去,依偎在他怀里。
“我还从没见你这么轻松地笑过。”康迅抚摩着王一的头发,轻轻地将散落下来的碎发拢到她的耳后。
“你没事了,我心里很放松。”
“我还有一个多月合同就到期了。”
“不是到暑假么?”
“我是替别人,从寒假开始的。”
王一把头重重地放到康迅的肩头,她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最后的时间,她必须做出决定了。
“你害怕么?”康迅轻声问。
“我不知道。”王一说。
“我们不能分开。”康迅温柔地抱着王一,他希望王一永远这样依靠着他。
“不,我爱你。”
“谢谢你,我也爱你。”
“我知道。”
“不管你怎么决定,我都同意,一起走还是一起留下来。”
“我知道。”王一想,她该找小约谈了。
吴曼的到来冲淡了他们中间沉重的气氛。当康迅自告奋勇做红烧肉的时候,吴曼坚决反对,她说,中国人不仅人道而且友好,怎么能让外国病人下厨房!她提议向一个老字号的饭店订餐。她说这家饭店叫红楼,菜的味道很独特,而且价钱适中。她的倡议得到了一致的响应。康迅说他请客,吴曼马上说应该。
“说得好。”康迅一拍大腿。
“你们跟说相声似的。”王一说。
“你的汉语不错。”吴曼夸奖康迅,康迅得意地向王一眨眨眼睛。
“吴曼,你真是一个好人。”康迅说完,两个女人又大笑起来,这情景引发了康迅的遐想,在他和王一以后的生活中,这将是常见的景象。他喜欢快乐的人。
晚餐送来之前,主要是吴曼和康迅在聊。她问很多康迅在澳洲的情况,特别是他家牧场的情况。吴曼的态度让王一不安,她好像在为王一调查康迅的底细。饭店打来电话,说订餐就快送到,最好能到大门口迎一迎。王一说她去,她希望吴曼也能跟她一块儿出来,这样她就能嘱咐吴曼几句。但吴曼无意中断谈话。
王一离开后,吴曼马上向康迅提出一个尖锐的问题,“你对王一的感情是认真的么?”
“当然。”
“那你知道结婚十三年,还有孩子,这意味着什么?”
“我知道。”
“也许你们都该冷静些。我认识她丈夫,很不错的一个人。”
“但他不爱王一。”
“你怎么能肯定呢?”
“他爱另外的女人。”
“真的?”
“王一没说么?”康迅很吃惊吴曼不知道。
“她不喜欢多说自己的事。”
“那我也不该多说的。”
吴曼长叹一口气,她看着康迅的脸,相信这一刻里他的真诚能感天动地。
“要是这样,只有一个人能保障你们的爱情和幸福。”
“谁?”
“她的女儿。”
康迅低下了头。对此,他无能为力,他的任何努力都可能导致事与愿违的结果。他很懊恼,这将是他们爱情天空中的最大的阴影。只有祈求上帝了。
二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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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暗房,时间还早。尹初石看着落日渐渐隐没在天边的尽头,心情不坏。已经好久没这么顺当地干活了,他想立刻赶回去,拉小乔出去喝啤酒。
走到车棚开车锁时,他发现后带没气了。看车棚的大爷热心地要为他补带,他把车钥匙交给大爷,说过两天再来取车。
“走着回去?”大爷问他。
“走着回去,连运动都有了。”他说。
“这年头年轻人儿哪有走路的了?”大爷说。
“我可不是年轻人儿了。”尹初石伸伸双臂,活动一下肩。
“有四十?”
“快五十了。”
“不像。”大爷端详一阵儿,然后说,“这年月吃得好,人都不显老。”
“大爷您高寿了?”
“还差两月六十六。”
“六十六?赶紧让闺女买块肉。”
“不信那个。我五十岁那年就对老伴儿说,行了,五十年不算短,我这一辈子打那儿就算活完了。接下来的日子都是白捡的。这白捡的日子没想到也活得有滋有味儿的。不过,我这人不贪,阎王爷哪天动员我去,我抬腿就走,该有的都有了,还指望出新牙?再从头活一回?”
老人还在唠叨,尹初石悄悄地离开了。走到街上,将自己融入人流中,他还回味着老人的话。面对人生的尽头,他羡慕老人的洒脱。他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忙碌主宰了他的生活。忙着工作,忙着赚钱,忙着与女人周旋。也许该像这位老人那样,将生活拦腰斩断,划出清楚的界限:从现在开始就是一辈子以外的时间了,所有的日子都是白捡的。只有这样,才不致于生活得太执着,太玩命。
快走到小乔住处时,尹初石走进一家礼品店,他看见女店员正在为两位女孩子演示一种盘头发用的东西。那是一根一尺多长带子,看上去很硬,但可以弯曲。女店员用它将其中一位女孩儿的长发盘出好几种发髻。他的第一个反应是这东西适合王一,因为她不会盘头又应该盘头。接着他在心中嘲笑了自己,王一已经有人关照着。他买了一根红色的,准备送给小乔。然后,他又买了店里所有的玫瑰,店主为他打了八折。
走到楼口,他数了一下“所有的玫瑰”,是十三支。“他妈的。”他低声骂了一句,因为他一向讨厌十三这个数字。他觉得他的厌恶是有道理的,十三总是带给他坏运气。
他敲了好几下门,都没人应声。他只好用钥匙开门,可是门从里面锁了。他觉得奇怪,又敲两下,喊两声“小乔”。从楼上下来一个女人,走近尹初石时放慢了脚步,尹初石又敲两下门,女人终于朝下走去了。突然尹初石有种直感,小乔不仅在,而且此时此刻就站在门旁。他已经举到空中的手无力地垂落下去,顿时,他丧失了继续敲门,继续呼喊她的愿望。他的思路第一次没按习惯做出反应;屋里的小乔不开门,会不会出什么事了?她生气了?为什么生气?自己什么地方又做错了么?他转身跑下楼梯,把手中的鲜花送给一个刚放学的小女孩儿。看上去她比小约小些,当尹初石把鲜花递到她面前,并请求她收下时,女孩儿的脸因为意外的喜悦亮丽起来。她没有推辞就接受了。尹初石想这也许是她第一次接受鲜花,他嘱咐她小心刺扎手。她肯定是他送过鲜花的女人中最小的一个,他想。
“谢谢叔叔。”女孩说。
不用谢了,他想,任何感激都与他此刻的心情不吻合。他要找个地方喝啤酒,像他打算的那样。不能拿着一束鲜花去喝啤酒,不是么?一个女人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那么出什么事肯定都是她愿意的。愿意又是多么崇高的境界!他不会再折回去敲门,呼喊,甚至恳求。他不会再担心出什么事,如果老天爷也阻止不了的事情,必定有充分的理由发生,他又为什么要去阻拦呢?他又回到刚刚离开的大街,心里像废旧仓库一样旷凉。
“我真他妈的烦了。”他想。
小乔站在门旁,直到尹初石下楼梯急促的脚步声消失了很长时间,她才打开房门。走廊有别人家炒菜的香味儿。她想了想,又关上了房门。
她没在他敲门时朝他喊“滚吧,回到你老婆孩子身边去吧”,她没有勇气,她承认,她不敢那样喊,她怕他会真的离开。她不要他真的离开,她只要他通过短暂的离开明白,他也应该爱她,像她爱他一样深一样牢固。她走回屋里,坐到电话机旁,她想,如果他再喊一声再敲一下,她就会开门的。她的骄傲她的自尊需要他多喊一声多敲一下多恳求一次。但他没有。他那么突然地离开了,他离开得与往日不同,他不会很快折回来。她也许会从此失去他了。这是她的直感。
她摘下听筒,没有马上拨号。为什么他不明说,为什么他不坦诚相见,她又想,即使是王一抛弃了他,她也会和他留在一起的。现在她又能说什么,她已经把心掏给对方了,对方却送给她一个大阴谋。这是她的感觉。
她又把听筒放上,她想给人打电话,可不知道打给谁,她疏远了从前的朋友。这时她想起了李小春。她找到李小春的电话号码,拨号码时,她希望那里永远占线。
电话通了,传来李小春的声音时,小乔哭了。
李小春十分恐怖,他不知道这个在电话里痛哭的女人是谁。
“喂,喂,你是谁?哭什么?你快说是谁,不然我撂电话了。”
“是我。”小乔哽噎地说。
半个小时后,小乔来到李小春的住处,房子是他父母过去住的,小乔来过许多次。她刚敲了一下门,李小春就拉开门,接着又把她拉进去。房子重新装修过了,小乔感到陌生。
“出什么事了?”李小春急切地寻问。“谁欺侮你了?说呀?”
小乔又上不住泪水往上涌。她从小就没有兄弟姐妹,对此十分敏感。年长于她的异性,凡是表露出要保护她的意愿时,总能打动小乔。她想,过去与李小春在一起生活时,没少遇到这样的事。她不记得她经常嘲笑他的这种举动,觉得这是男人不成熟的标志。
“到底怎么了?说啊!”
小乔扑进李小春的怀里,放声恸哭。
李小春慌了,他的双手不知如何是好。与小乔分开的这几年里,他不时想念这个女人,但是一种抽象的想念。他觉得他想念她的一切,那想念像一片云雾能马上笼罩他,让他的情绪无缘故的低沉,但并不强调某一点让他难受。他只是想念她,也许他一直有别的女人,所以并不渴望拥抱亲吻。但他知道这想念的力量十分强大,如果小乔再一次向他招手,他能够离开另外的女人。
小乔的两只手无助地抓住李小春腋下的衣服。李小春紧紧地抱住小乔,她现在需要帮助,我他妈的不该想别的。李小春暗暗责骂自己。讲义气是他很突出的优点。
小乔哭啊哭啊,哭了很久。李小春一动不动地抱着她,让她依靠着,像棵坚实的大树。小乔终于不哭的时候,慢慢抬起头,李小春看见小乔红红的眼睛,心里又涌起崭新的怜爱。他想,他不会放过招惹她的人。
“我把你的毛衣都哭湿了。”小乔依旧靠在李小春的身上,仿佛不离开他的怀抱,是为了承担弄湿毛衣的责任。
李小春搂着小乔的肩头走进房间,家具也换过了,小乔脑海中浮现出过去这里的样子。李小春搂着小乔坐到沙发上,小乔要他换换毛衣,看上去她平静下来了。
“里面的绒衣也湿了。”李小春说着一起脱下毛衣和绒衣,露出白哲的身体。
小乔看着李小春,李小春脸红了。他想把刚脱下的衣服再套上,被小乔制止了。她看着他结实有力的肩膀,他的胸稍稍有些内凹。她还记得从前她抱怨过许多次,她说,你是男人怎么比我还白,真讨厌。
她用指尖从李小春胸前划了一下,仿佛只是为了感受一下皮肤的质感,李小春呼吸立刻急促起来。他突然明白,他为什么总是忘不掉眼前的这个女人,对他来说,她比别的女人致命,任何时候,只要她用手指轻轻碰碰他的身体,他就会升起欲望。
他将手上的衣服甩开,拉过小乔,吻她的嘴,她的哭红的眼睛,她沾满泪水的脸颊。小乔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接受着。他将她按倒在沙发上,开始激烈地吻她的脸。他的吻从额头滑向嘴唇,滑向她的脖颈。突然小乔睁开眼睛,看着李小春。李小春停止了亲吻,他被小乔眼中射出的奇异的目光阻止了。那目光仿佛要把对方穿透,永远固定在一个地方一个时间上,是要把人凝固的目光。如果小乔能看见自己此时此刻的目光,她一定会明白,心灵已经感到了罪。
“你不要么?”李小春艰难地问她,他的手牢牢抓着她的胳膊。
“不。”小乔说完又闭上了眼睛。
李小春迟疑了一下,他没听懂这个“不”字。不什么?不要还是不不要?但他马上又扑到小乔的身体上,他要她要。
小乔离开李小春家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李小春要送她,她坚决不允,她说他要送她她就撞死在楼梯上。她的话把李小春吓坏了,他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口,小乔便使劲关上他的房门,在门外大声说,“我坐出租车回去,到了家我给你打电话。”
北方的夜晚,街道上的所有一切都透着严酷。店铺早早地关门了,行人稀少而且都是脚步匆匆,好像要躲避即将到来的危险。小乔没有坐车,她一个人不紧不慢地走着。按照这样的速度,她需要一小时才能走到家。她看着一扇扇关闭的窗口,灯光的温暖被窗帘遮在里面了,透到外面的只是亮光,那亮光冷漠地拒绝着外部世界,仿佛在护卫着家庭的完整和神圣。小乔感到凄凉和绝望。如果她现在遇到危险,比如坏人的袭击,唯一不可能得到的便是来自这些窗口后面的帮助。她觉得人和人之间居然也能离得这么遥远。
她似乎期待发生危险的事,她觉得只有可怕的事才能把她从眼下的懊恼中拯救出来,哪怕接着使她处于更糟糕的境地也无所谓,她恨自己。
这时,尹初石刚刚离开一个叫“啤酒村”的地方。这地方出售自己酿制的黑啤酒。尹初石只喝了两杯,他知道自己无法喝醉,便叫了些东西吃。啤酒是令人沮丧的东西,他想,总是在刚开始喝的时候就厌倦了,因此永远也喝不醉。
尹初石用钥匙打开门,四处看看发现小乔不在时,有些紧张。电话铃响起时,他想一定是小乔打来的,告诉他她现在正在一个带星的酒店喝酒呐,她会带着哭腔请他原谅,然后他得带着无奈的心情去接她回来。
“喂?”他语调平稳。
“你是谁啊?”对方对来听电话的人是尹初石感到突然。
“你是谁?”尹初石反问。
“小乔到了么?”
“你是谁?”尹初石不回答。
“我是李小春,让小乔听电话。”
“可惜她不在。”尹初石厌恶地摔上电话。
小乔还是不紧不慢地走着,丝毫没感到疲倦。路上能够碰上的行人越来越少了。她在暗中笑笑,这以前她想象中的夜晚,街上的每个拐角好像都躲着一个流氓一个小偷一个杀人犯。现在她觉得这简直就像神话。她看看前方,再过两个路口,她就到家了。她这会儿又想起李小春,她跟他做了那件事,她的身体里还留存着那样的感觉。她烦躁地摇摇头,仿佛要甩掉这段记忆,与其说她后悔发生了这件事,不如说她想不明白为什么要做这件事。当李小春那样告诉她,他爱她的时候,她便恨自己了。她不爱他,无论他怎样打动她,她都不爱他。性的真实让这一切都变得清晰了:她爱一个人,只爱这个人。和李小春同样激越的性爱,为什么一直无法将两个人拉近,现在她明白了。因为他们借此互相表达的是愤怒,是一种特别的恨,这恨是从不满意演变而来的。
她走到楼前时,仰头看见窗口的灯光,心里顿时感到温暖,这窗口的灯光是她的。接着她哭了,她已经在这片光明中种下了黑暗的种子。
“你是个坏女人啊,小乔?”她对自己说。
她擦干眼泪打开房门,尹初石坐在沙发上看报纸。她脱外衣的时候,尹初石说,“你给李小春回个电话,他很惦记你。”说话时没把目光从报纸上挪开。
小乔拨通了李小春的电话。李小春马上说:“小乔,你到了?你没事吧?刚才接电话的是那家伙吧?你难过是他招惹的吧?你还什么都没告诉我呐,你到底怎么了?”
“我很好,再见吧。”小乔放下电话,为自己倒了一杯水,端在手上。
尹初石依旧在看报纸。
“你是在等我坦白吧?”小乔问。
“说吧。”尹初石冷淡地说,好像在面对一个要唠叨家务事的仆人。
“我恨你。”小乔无法忍受尹初石的冷漠,她觉得这冷漠的背后藏着对她的蔑视。她觉得尹初石在故意伤害她,他知道怎样伤害她。伤害她的最有效的方法就是破坏她的骄傲,她的自尊。
“然后你就去李小春那儿去发泄对我的仇恨了?!”尹初石终于愤怒地将报纸扔到地上,对小乔吼起来。
小乔还从没见过尹初石这么大的脾气,她有些害怕,但心里多少好过些,他生气比冷漠着好许多。
“我……”她一时不知道该怎样说刚刚发生的这件事。
“你跟他睡觉了?”尹初石问。
小乔的手颤抖着放下水杯,她尽管恐惧,但还是想将一切告诉尹初石。她知道尹初石能够理解她,她不爱李小春,她不想这样做,但她做了。今后再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因为她一切都弄明白了。
“说啊?!”尹初石大声催问。
小乔扑倒在尹初石脚前,“是的。”说完她呜呜哭起来。
有几秒钟的时间,屋子里静静的,石英钟指针移动的声音听起来大极了。
尹初石突然用手捂住脸,哭了。
“对不起,原谅我,我再也不会这样做了,我错了,你原谅我吧。”小乔一边说一边哭一边摇动尹初石。
尹初石不哭了,用手抹去泪水,他轻轻推开小乔的手,他说,“你别再碰我。”他的声音平静似水,小乔又看到了那冷漠和蔑视。
尹初石找出自己的旅行包,开始往里面装自己的衣服。小乔也停止了哭泣,她冲上去,扯住尹初石的胳膊,“你要干什么?”
“别碰我。”尹初石又是那样轻轻地说。
“为什么我不能碰你?”小乔嗫嚅地说。
“因为你不懂得自爱。”尹初石将一件毛衣用力塞进包里。
小乔浑身发抖,她觉得尹初石对她的蔑视就要杀死她了。她要自卫。她抓起尹初石手里的包,重重地扔在地上,她几乎用尽了全部气力大叫出来,“尹初石,我恨你!”
“这我知道了,不然你怎么会去找别的男人!”尹初石冷冷地说道,拣回旅行包,继续装自己的衣服。
小乔觉得心里所有耸立的东西都塌下去了。看着尹初石的表情,她想,一切都结束了。
“不,我不让你走。”她发疯地朝尹初石扑过去,她开始打他的脸,撕扯他的毛衣,“我恨你,恨你!”
尹初石没有还手,除了偶尔抬起胳膊抵挡一下小乔扇过来的巴掌。小乔看见他冷酷的脸,便更加疯狂地打他。“你别这样看着我!”她歇斯底里地叫喊着,但这些都无济于事,她看见尹初石冷酷的脸上又泛出冷笑。
她开始挠他的脸,他的脖子,直到发现自己的指甲已经沾满尹初石的鲜血才罢手。
小乔呆呆地看着尹初石,他的脸和脖子都渗出血来。
“完了?”尹初石没有理会自己的伤口,“我现在可以走了吧?”说完拎着包朝外走去。小乔抱住尹初石。
“求求你别走,我疯了,你别走,你打我吧,你别走。”小乔语无伦次地说。
尹初石放下包,双手握住小乔的肩膀,小乔看见尹初石的眼泪又流出来了,泪水路过伤口时,他疼得皱一下眉头。
“你得学会尊重自己。”尹初石说完,泪水更猛地流出眼眶。小乔明白她非常深地伤了这个男人的心。她希冀的理解再也不会回到他们中间了。她感到绝望。
尹初石重新拎起包,走到门口时,小乔说,“没有你我会死的。”
尹初石站住,回转身看着小乔,过一会儿他说,“你不会死的。”
小乔从他的脸上,看到了他没有说出的下半句:“因为你没有脸皮。”
尹初石走了,他把钥匙放到门旁的小柜上,这一刹那他又哭了,他看着墙上白色的开关,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他已经习惯这儿的一切了。他伸手按了一下开关,关上了门厅里的灯。黑暗中他打开暗锁。“再见了,女人。”他在心里默默地说。她不会死的,永远都不会。他想到这儿,关上了身后的房门,摸索着走下漆黑的楼梯。
“即使我死了,他也不会再回来了。”小乔坐在地上,看着自己双手上的血痕……
二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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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医生对医院缺乏常人的感受一样,王一对所有的学校都没有陌生感。而熟悉常能麻痹感觉。
今天,王一到学校接小约,因为早到了一些时候,她在校门外徘徊,看着教室里明亮的灯光,第一次对学校生出几分恐惧。她想起那部只读过剧本的电影——《克莱默夫妇》。如果离婚,她争取不到小约,校门口会突然变得重要起来——也许不仅仅对她而言。
下课的铃声响了,校门口的灯也随着铃声亮了起来。一分钟后便有学生出来,有的直奔校门,有的去取自行车。补课的学生不少,校园里一时间人头攒动。王一安静地站在校门的西侧,她不担心错过小约,即使涌出的人再多些,她也能一眼认出女儿。
“尹约。”王一喜欢在学校喊女儿的大名。
“妈妈?”小约有些吃惊,但更多的是高兴。
“回家吧。”王一说。
“奶奶知道么?”
“我已经打过电话了。”
“我爸呢?”
“他出去了。”
王一骑车带着小约,进家门时她要小约立刻洗手吃饭,饭还热着。两个人开始坐下来吃饭时,王一发现自己仍然不知道如何开口,她要捋捋思路。
“最近有什么新闻?”王一问。
“咱家,还是学校?”小约问。
“全算吧。”
“先说学校吧,最近没有倒闭的可能,老师不仅发工资,还有奖金,形势一片大好。国家说了,教育乃是兴国治邦之本。”小约说得十分起劲。
“我看你是不饿。”
“谁说的!好久没吃你做的饭了,胃口大开。”
“奶奶做饭比我做的好吃?”
“我要说‘是’,你可别太伤心。奶奶的手艺的确与众不同。”小约的筷子掉在地上一根,王一要为她再拿一根,小约摆摆手,示意她不要去。她用餐纸擦了一下筷子,又接着用。王一看着她做这一切,简直和尹初石一模一样。她感到更没勇气开口了。
“妈,我爸抱怨过你做饭不好吃么?”
“好像没有。”
“他可真爱你。”
“你这么认为?”
“你想啊,他从小就吃我奶奶那么高手艺的饭菜,长大成人,味觉更健全之后吃你做的饭,连声抱怨都没有,这就是爱。”
“我听你老师说你挺早熟的,你的确观点不俗。”王一心底对女儿的成熟和敏锐,感到不安。她不知道被女儿看透是不是幸福。
“早熟有什么不好,早熟少吃亏。”小约接着哼唱起来,“这就是爱,糊里又糊涂,……”
吃过晚饭,王一在卧室一个人静坐了一阵,然后她喊小约过来。她先问小约是不是做完了今天的作业,小约说还差一点点。王一让小约回去,先把那一点点作业写完,然后再过来。小约第二次过来时,脸上的表情也严肃起来,王一只好切入正题,她还没见过嘻嘻哈哈的女儿这么严肃过。
“你知道为什么这段时间让你住到奶奶家去?”
“这事儿以前不也有过么?”小约反问。
“这次为什么?”
“你们闹矛盾了,想单独解决问题吧。”
“你知道矛盾有时候也会消失的。”
“那就是没有矛盾了呗。没有矛盾就是重新和好了呗!”小约又轻松起来。也许她觉得她的父母的矛盾以和好如初而告终,王一想。
“如果矛盾双方彻底分开,矛盾也能消失。”
“听不懂。”小约有些生气。
王一走近小约,将手放到她的肩上,但被小约拿开了。“你想说什么就说吧。”她觉得王一表示亲呢的动作此时此刻很虚伪。
“你没想过我和你爸可能会分开吗?”
“没想过。”
“为什么?”
“要离早就离了。”小约急促地说,“离婚也不是什么希罕事,我班有两个同学父母都离婚了。”
“我不知道该怎样对你说,我想直接说会好些。我们离婚的原因,等你再大一些,我和你爸会分别告诉你的。我们都能做到实事求是。现在你得做出选择,跟谁一起生活。小约,我希望你能跟着我,你是女孩儿,我是母亲,我们相处会容易些。我想知道你的意见。”
“我不跟你。”小约马上回答了。
王一仿佛被人意外地迎面狠揍了一拳,头脑中一片空白。她的表情僵在几秒钟前的惊愕上,她甚至突然忘记小约刚才说的是什么。
“你说什么?”王一轻轻地问。
小约哭了。王一走过去把女儿搂进怀里,未来的一切突然变得模糊一片。
“我也不跟他。”小约离开王一的怀抱,一个人站在窗前。
王一没说话。
“我跟我奶。”
“我奶要是不在了,我就跟我自己,人早晚得脱离父母,独立生活,早几年算什么呀!”小约语气中又出现常见的玩世不恭。
“你为什么不跟我,还不……”
“因为我喜欢你们两个!”小约不耐烦地打断王一的话,哭着说。
“我懂了,你不想伤他的心,也不想伤我的心,可你……”
“你别说了,”小约大叫一声,“现在我讨厌你们。”小约离开王一,回到自己的房间,将门关死。
王一站在小约的房门前,她敲了几次,小约都没有回答。她恨自己挑明了这一切,又敲。
“你要还是我妈妈,就别敲了。你们的事以后不要再跟我说了。自己的事自己管。明天我回奶奶家,再也不回来了。”
王一跌坐在小约的门前,失声痛哭。但小约一直都没开门。王一没料到自己这么不了解女儿。
第二天早上,王一起得很早,特意做了小米粥。她想去叫小约起床时,她已经去卫生间了。小约只喝了半碗粥,便放下碗,王一看她眼睛有些肿,猜她一个人哭过。王一要送小约去学校,小约反对。王一说上午她要去医院体检,顺路想和小约一起走。可是一路上,小约一句话也没说。到了校门口,小约道了再见,便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王一相信女儿的内心被故意表现出来的冷漠遮蔽着。她需要时间,小约也一样。
小约在这一天的日记中只写了这样一句话:“谁都不能相信,包括爸爸妈妈,因为谁都是叛徒。”
王一心事重重地赶到学校指定的医院,参加体检。她像木偶一样,接受大夫的检查,机械地回答大夫的询问。她的思维还纠缠在小约对离婚的反应上。
在做妇科检查时,大夫说,“子宫有点大”,这句话将王一的心思拉回了医院。
“你说什么?”王一追问一句,大夫是个年轻女人。
“上一次月经是什么时候?”大夫又问。
王一做了回答,她的声音很小,因为她被大夫的问题提醒了:她的月经已经推迟一周了。
“平时月经准时么?”大夫问,王一却想起了那个岭上之夜。
“你该做个早早孕检查。”大夫说。
王一没做检查便径直回家了。生小约后,她做过一次人工流产,她有足够的经验让自己保持冷静。距离上一次流产,已经近九年的时间她从来未怀过孕,她差不多相信自己已经丧失怀孕的功能了,尽管一直采取避孕措施。
怎样对康迅说?是不是对他说?如果不对他说,提出什么样的借口,才能让他相信,在他临回国之前分开十几天是必须的?
不,她不能不对康迅说,她想,她怀的是他的孩子,他有权知道真相。但她害怕康迅坚持要保住孩子。而现在她无论如何不能要孩子,因为她还没有清楚地望见未来她该走的路,跟着爱情走,是的,她的心会说一万次同意;可是她的头脑她的理性也会提出一万次疑问:爱情真的还适合四十岁的女人么?
爱情适合所有年龄的所有人!可是这多像一种理论。她爱康迅,爱得执迷,可她从没感到爱的激情之下,选择变得容易些,她完全理不出头绪了。
王一给吴曼打了电话。
吴曼是这样一种女人,遇到麻烦之后,她绝不让自己烦恼,立刻能做出决定,将自己从麻烦中解放出来,她甚至也不过多思考,所以有时她只是从一个麻烦挪到另一个麻烦,她似乎永远也找不到一个彻底解决问题的办法,但她敢于做出判断和决定,哪怕是错的,这也有魅力。也许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彻底解决问题的方法,因此吴曼的活法,看上去生机勃勃。对此,王一自愧不如。
吴曼出于医生的职业习惯,首先要王一检查确诊。王一说明天或者后天她会去检查,但她知道结果将是肯定的。
“你想跟康迅走么?”吴曼问。
王一没有马上回答,她觉得这是个不必马上考虑的问题。但吴曼有吴曼的逻辑方式,“你必须先决定跟康迅的关系,然后再决定……”
“无论我跟康迅关系如何,眼下我都不会要这个孩子的。”
“那你就别告诉他,先斩后奏。”吴曼又一次迅速做出决定,只是替别人决定。
“这不可能,我必须得告诉他。”
“好,你告诉他,你能说服他放弃这个孩子,这些就算我都相信,那么你至少要他一个明确的答复:是不是能跟他一同生活!”
王一沉默着。
“我知道你现在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康迅合同到期了,他还不知道该回国还是该留下来,这一个月差不多是你们的最后的时间,你去对他说,咱们现在不能见面,我……”
“别说了。”王一按住吴曼的胳膊,“明天一早我把尿样送去。”
“不用了,你装好我替你代去。”
“谢谢你。”
“别谢了,也许用着我的地方还多着呐。”吴曼说,“我其实挺羡慕你的,我还从没怀过孕。”
“有问题么?”王一问。
“他不想要孩子。”
“为什么?”
“他说,不为什么。”
王一给康迅打电话,康迅电话里说临时加了一节口语课,到家要五点钟左右。王一听康迅说“到家”这个词的时候,一方面很感动;另一方面也有点害怕,她担心自己不能给康迅一个家。即使她和康迅能够有一个自己的家,好像也是遥远的事,需要时间,她越来越频繁地想到时间。
做了十几年主妇的王一,还从没买过这么多东西塞进冰箱。她先后去了三次市场,买的东西够她,够康迅吃一星期的,此外,她也给小约周末回家买了她喜欢吃的东西。一想到小约,她马上黯然神伤,但现在顾不上那么多了。她把买回的东西分门别类地放好,她想用手术前的两天时间里把它们做好,放进冰箱冷冻,以便她卧床时……
她先做了许多红烧肉,许多油炸鱼,还有酱牛肉。她把这些带到康迅那儿,分别用塑料口袋装好,放到冷冻箱里,她想这至少够康迅吃一星期的。她想和康迅谈完,回家再为自己做另外的。为小约买的她爱吃的鱿鱼和鸡爪,她先放进冰箱冻上了。她想,如果小约周末肯回来,她就能起床为女儿做一屯新鲜的晚餐,而不是要她吃冷冻过的现成饭。
在她等康迅回来的时间里,她给小约奶奶打了电话,她说这几天因为要赶写一个论文,不去看小约了。不过,希望小约周末能回来。奶奶告诉她根本不必担心小约,自己忙自己的吧,小约整天跟同学疯啊闹啊,乐着呐,王一心想,也许今天晚上放学回家,小约就不那么乐了。她特意叮嘱奶奶,有事给她打电话。
康迅回来后,王一指指餐桌上的饭,要康迅趁热吃。康迅深深吸口气,然后他说,如果王一在,这屋子里有股特别的味道。
“红烧肉的味道?”
“是女人味儿。”
“女人味儿是什么味儿?”
“是男人在家庭中一嗅到就会感到幸福和满足的味道。”康迅手扶着椅背继续说,“饭菜的香味儿,被单干净的味儿,化妆品淡淡的香味儿,我说不好,很复杂的。”
“说不好就先吃饭吧。”王一说完躺到沙发上。
“你吃过了?”
“我吃过了,我躺在这儿看着你吃。”王一吃不下去饭。
“你不舒服么?”
“没有。”
康迅开始吃饭,不时地跟王一说话。王一说,吃饭不许说话,这是中国人的规矩。
“别拿吓小孩子的规矩骗我,我可是中国通。”
王一看着康迅嚼东西时的神情,像个容易获得满足的大孩子。他裸露出来的手臂,因为使用筷子,不时有条状的肌肉隆起。她看他的后脖梗,发线被修剪得十分整齐,他的脖子偶尔和干净的衬衫领子接近,偶尔低头时,它们又分开,无论怎样都给人清爽的感觉,这是个整洁的男人。他伸出左手,朝王一方向张开,然后抓挠一下,又收回来。王一想,他的手很大,手指很长,但他的手却很柔软。
“我能向这一切告别么?”王一问自己,她觉得自己又要哭了,便狠狠地瞪着天花板,让泪水倒流回去。
“你已经观察我半天了,”康迅坐到王一身边,在她唇上吻了一下,“有结论了么?嫁给我,还是再考验考验我?”
“观察结果是我发现这个男人比我小两岁。”
“但他坐过四年牢,比你成熟。”
“我结婚十三年。”王一说。
“我有过十八个女朋友,互相抵消了。”
“我是母亲。”
“你只是一个孩子的母亲,我可能是两个孩子的父亲。”
“你想当父亲么?”
“如果你是母亲。”
“你喜欢孩子么?”
“我喜欢孩子。但有点害怕孩子。我不知道该怎样对待他们。”
“所以,最好的办法是先不要孩子,等你再成熟些……”
“这跟成熟没关系,我的老师。”
“我怀孕了。”王一说。
康迅皱着眉头看了王一好半天,突然舒展地笑了,他仰倒在王一身上,大笑起来。王一想,他第一句要说的话肯定是:父亲是我么?
康迅重新坐好,咬着下唇,抱着王一的肩头,“你能相信么?我是父亲了。”说完他自顾自地又闭上眼睛,右手在空中打了一个脆亮的响指。“上帝啊!这真是个奇迹。”
“也许我们不能要这个孩子。”王一说。
“你怎么会这么想?”康迅惊疑地问。
“刚才你还说你害怕要孩子。”
“我是害怕要孩子,可现在我有孩子了,我还害怕什么,我有孩子了。”
“孩子可以做掉。”
“你是说要杀死这个孩子?”
“你别用‘杀死’这个词,西方人在这方面简直可笑极了。它还不过是一个胚胎。”
“可任何孩子都是从胚胎来的。”
“在中国不是那么回事,女人做人工流产很普遍,有的人甚至做过许多次。”
“那是你们的政策,这不关我的事。但是这政策也管不着我的孩子。”
“我不想要这个孩子。”王一只好摊牌。
康迅半天没说话,他看着王一,好像看着一个奇怪而又陌生的女人。
“我明白了,你已经决定不要这个孩子了,现在你只不过是想通知我你的决定。”
“要是那样,我现在就不会躺在这儿了。”
“对不起,我不想吵架。我需要一个人静一会儿,过会儿见。”康迅说完回卧室了。
康迅把自己关了将近一个小时。王一收拾了房间,几次想去敲门又忍住了。一个女人不愿为她所爱的男人生孩子,这男人会因此受伤的。王一想到这儿,更加坚定决心,休养期不让康迅照顾自己。如果康迅每天看见她躺在床上,都想起打掉孩子的事,会为他增添许多额外的痛苦。
康迅终于出来了。他的脸色很难看,王一不敢贸然走近他。
“按你说的做吧,如果你认为这是有道理的。”康迅无力地坐到沙发上。
“好吧,我需要休息几天,我会给你打电话,冰箱里我买了些吃的,别忘了吃。”
“见鬼,你在说什么?”康迅又跳了起来。
“我说的你都听见了。”王一小声说。
“你是说这段时间我们不能见面?”
“是的。”
“你要回家?”
“是的。”
“你认为我不能照顾你?”
“我想一个人,请你理解。”
“谁照顾你?”
“我不用照顾。”
“你疯了?”
“我没疯。”
“为什么?”
“请你答应我,这能让我心里好过些。”
“好吧,你现在就可以回家去了。”康迅说这句话的时候,王一的心缩得很紧,她想,这个男人不会再爱她了。
二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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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乔正在度过她一生中最难受的时间。
尹初石离开后,她把自己关在家里,整整两天没出去。一开始,她到处躺着。她躺在厚垫上,蜷缩着身子,看着房间里的陈设,渴望有个人从窗口进来,杀死她或者打伤她。过一会儿她等厌了,便走到沙发跟前又躺下,双腿蜷在胸前,她又去注意电话,她开着电话记录器,如果是尹初石打来的电话,她能马上抓起听筒,电话在她头顶的地板上。电话铃声响了,她吓了一跳,她耐心地等着信号音,终于传来对方说话的声音,“乔乔,是我,你怎么没消息了?给我打个电话吧,要不我去看你?你在哪儿?给我打个电话。”是李小春。小乔撑起身子,靠着沙发坐在地板上,她抓起手边的一些东西朝面前的各个方向甩出去。她听着各种迥响,她发现她喜欢一件硬东西砸在另一件硬东西上发出的脆响;不喜欢一件东西落在地板上的声音,那声音沉闷,却久久萦绕。
只剩下电话还在她伸手可及的地方,她不想砸了它。她仍然期待着尹初石的电话,哪怕责骂她也好,哪怕只是沉默不说话,证实一下她还活着也好。她想听见他的呼吸,要是能听见他的呼吸中有几分不均匀,多好。她想。
一直都没有尹初石的电话,她留在家中的第二天已经过去一半了。她昏睡几次,但她相信自己睡得很浅,任何电话铃声都能惊醒她。临近黄昏她又一次从昏睡中醒来时,发现自己在发抖。她觉得胸腔里到处弥漫着虚弱。她想自己该吃点东西,尽管她不想吃。她试着站起来,但浑身软绵绵的,又跌倒在地板上。
“我要死么?”她问自己,因为她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不。”她回答自己。她要离开这间屋子,没有尹初石,她继续留在这儿,就无法活着。
她拨通了李小春的电话,“小春,你来接我,我饿了。”
尹初石朋友的暗房实际上是一个一居室的单元房,半地下,窗户在地面上。除了一个长沙发和一个水壶一个钢精锅,一双碗筷,一个暖瓶,一个茶杯,这儿有的就只是冲洗照片的东西了。
尹初石已经被允许在这儿住几天,直到他摆脱了目前的这场危机。他买了一床棉被和一个喷胶棉枕头,一个脸盆和洗漱用具。他的朋友看着他安置这些东西,问他,“怎么打算?”
尹初石看着朋友。他是尹初石在黄山上认识的,两人一见如故,许多年来交往不多,但能够彼此信任。当他发现朋友把目光盯在他脸上脖子上的伤时,心里很乱,“不知道。”
“放在我身上,我是忍不下去的。”
“也许你比我强,你是刘军,我是尹初石。”
“也许我比你强,可女人都爱尹初石,不爱刘军。”
“你老婆可够爱你的。”尹初石说。
“对,她爱我,可她不会爱。”刘军说,两个人都大笑起来。
“这事真他妈的怪,没哪个人男人能说出个中道理。为什么同是女人,而你偏爱这个,不爱那个呢?”尹初石好像自言自语。
“你真不想回到老婆孩子身边去了?”
“也许我回不去了。”
“至于那么严重么?”刘军说,“外面的女人就是外面的女人,别分不清家里家外。”
“得了,你那套臭理论别往我这儿卖,你知道我是认真的。”
“这回是认真的?”
“是。”
“那你赶紧打个电话,别到最后鸡飞了,蛋也打了。”
“行了,你走吧,别为我操心。”尹初石说着把几张照片装进一个大信封,“别忘了给老董,也别忘了给我请假。”
刘军离开了,尹初石又涌起给小乔打个电话的念头,但马上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想,应该冷冷她,让她认真反省一下,这样,对他们的将来没坏处。
李小春到小乔的住处时,房间虚掩着。他推门进去,看见小乔靠着冰箱坐在冰冷的地上,连忙抓住她的手,要把她拉起来。
“别拉我,我没劲儿站起来。”小乔微弱的声音失去了往日的锋芒。“把我抱进去。”
李小春抱起小乔,“你在发抖?”
“把我放在沙发上。”小乔轻声命令。
“你怎么了?”李小春放下小乔,马上把她的双手握进手里。
“我一直没吃东西,饿了。”小乔说。
“你在绝食?”李小春瞪大眼睛。
“你别像个傻瓜似的,我没绝食。”
“那你为什么不吃饭?那家伙不会做饭啊?”
“你去拿个温毛巾给我擦擦脸。我衣服脏么?”
“不脏。”
“然后你带我出去吃饭。”小乔一边说一边喘息。“我想吃小笼包。”
李小春背着小乔站在路边等出租车。一辆皇冠车停下后,司机主动下车给他们开门。司机启动车之前问,“去哪个医院?”
“去长江快餐店,”李小春说。
司机疑惑地看他们一眼,开车,按下计价器。小乔说,“我没病。”
司机用鼻子出了一口气,放上音乐。看来他是个不喜欢新鲜事儿的司机。
小乔吃了一屉小笼包,好像小笼包是治疗浑身发抖的特效药,她觉得力量渐渐地回到了体内。“你说是谁发明了小笼包子?真香。”小乔开始重新感受生活的气息。
“管它谁发明的,你要不要再吃几个?”李小春说。小乔笑笑,对于李小春来说,最重要的是吃没吃饱。李小春和从前一样,什么都没改变。小乔想,也许任何人都是不能改变的。
离开餐厅时,小乔还是觉得乏力。李小春还要背她,她拒绝了,她说,“让我靠着你,我就能走。”
“去哪儿?”
“我想再吃块点心。”
李小春笑了,招呼一辆出租车,“阿美莉卡饼屋。”
“那是个什么东西?”小乔不满地问。
“新开的店,美国人独资的。”
“去那些华而不实的地方有什么意思?”
“我请你,别担心。”李小春说,“你总喜欢去那些穷酸气十足的老店儿,有意思?”
小乔闭上眼睛,放弃了与李小春继续吵下去的打算,突然想把李小春赶下车,自己径直去找尹初石,但眼前又浮现出尹初石流血的伤痕。她没有勇气了。
小乔吃了两块阿美莉卡的点心,的确十分好吃。但她想,如果现在坐在咖啡三角,她会感受到点心以外的东西。无法抛弃的可能不是什么人,而是人已经写下的历史。过去会永远跟在身后的。她不愿再想下去了,让李小春结帐离开。
“你不想再吃一点意大利风味的冰淇凌?”
“我想回家。”
小乔摇下车窗,要司机慢慢开。李小春问她要干什么,她说不舒服,说完便将头探出车外,贪婪地浏览城市寒冷的夜晚,所有闪亮的标志。她好像要赶赴刑场,在与街道永诀。
司机很不情愿减慢车速,“小姐,总开这么慢,我老婆孩子会没饭吃的。”他说。
“我加你钱好了。”李小春不耐烦地说。
“这我就没话说了。”
“你不用这么不耐烦,我带着钱包呐。”小乔目光依旧看着车窗外缓缓后移的街景。
“我不懂你这到底是为什么?”李小春抱怨道,“一会儿高兴,一会儿不高兴。”
“我就是这样的人,你又不是现在才知道。”
“都怪那家伙。”
“都怪你!”小乔不讲道理地大叫。李小春难过地将头靠到座椅上,长叹口气。
“对不起。”小乔悄声说。
李小春说,“真是都怪我。”
小乔听出李小春的话外音,但不想多加理会。她觉得自己这样对待李小春很冷酷,但她没有力量纠正。
出租车在楼门前停下了。小乔要付车钱。李小春要她别管,小乔发现李小春并不想下车。她侧头看看自己家的窗口,像地狱一样黑暗。小乔的心又开始一阵阵悸动,她害怕一个人再回到刚才离开的那个房间,尽管那里是她的家,尽管她的家是自己砸的,她也不能一个人再回去。她握着钱包,一动没动。
“要我送你上去?”李小春问。
“不必了。”小乔突然果断地说,口气中充满蔑视。她从钱包中抽出二十块钱,递给司机,“够么?”
“够了。”司机说完,小乔打开车门,一步跨下去,然后用尽气力把车门摔上。
“嗨,你轻点儿。”司机心疼地说。
小乔开始上楼梯时,听见车开走了。她知道李小春会马上跟上来的,因为她听见他关车门的声音也很愤怒。
打开灯,小乔的第一束目光便投向了电话记录器,指示口显示的数字是0 ,没有给她留言。她看着地板上被她砸烂或没砸烂的东西像尸体一样寂寂地散落着,心如死灰。
“你自己找地方坐吧。”小乔对李小春说。
李小春站在地板上,他的皮鞋在灯光下反着亮光。他抬腿踢走一个沙发座垫。“我还从没见过你这么傻的老娘们儿,砸自己的东西跟自己过不去,纯粹有病。”
“那我还能干什么?”
“你告诉我怎么回事,我收拾他。”
“你别那么可笑了。”小乔躺到厚垫上,李小春站在门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我不可笑谁可笑。我整个一个傻X ,被人家当出气筒耍着玩,我他妈的真是可笑到家了。”
“对不起了,不过,你可以不来。”小乔为自己说出的话震惊。
李小春突然扑到小乔身上,一把扯起她,他摇晃她,大声对她说,“你离开他吧,他不爱你,他不会爱你的,跟我走吧,像从前一样,我们重新开始,乔乔,你还不懂么?只有我对你是真心的。”
“他已经走了。”小乔说着又要往下躺,但她被李小春紧紧搂进怀里。
“乔乔,噢,乔乔……”李小春在雨点般吻的空隙激动地唤她的小名儿。
他又把她放回到垫子上,仿佛她是一件易碎的物品,然后他开始急切地脱她的衣服。小乔慵懒地躺着,偶尔配合一下李小春,这让李小春更加急迫,他相信小乔也想这么干。
小乔不停地想着一件事,把心底的“不”字说出来。在她觉得就要说出来的时候,李小春进入了她,她觉得身体里荡起一团浓雾,湮没了一切。
当李小春精疲力竭地从她身上下来,仰面躺到她身旁时,她内心尚存的良知正在严厉地鞭笞着她的灵魂。“我想你该走了。”她对李小春冷冷地说,她的话像一道刺眼的光,划过房间的黑暗,直刺李小春的心。他惊疑地撑起身子,看着小乔。
小乔此时宁可伤害李小春,但不想再利用他的感情。她已经觉得自己很卑鄙。“你听不懂我的话么?我说你该走了,走,离开这儿,滚吧。”
李小春坐起来,扯过小乔,将她的脸拉近自己,“你再说一遍。”
“滚吧。”小乔轻声说。
李小春想都没想就把小乔摔到垫子的尽头,她的后背重重地撞到墙上。剧烈的疼痛反映到她的神经时,她希望自己的骨头断了。
“你纯粹是个婊子,贱货。”李小春一边穿衣服一边骂。当他穿好衣服之后,看见小乔像猫一样缩在那儿,愤怒又一次主宰了他,他走到小乔近前,狠狠地踢了小乔一脚,小乔下意识地弯起上身,捂住被踢的腹部。“我操你妈,小乔!”
李小春说完扬长而去。小乔笑了,接着大笑起来。她笑啊笑啊,无法停止。因为李小春的话让她想起了一个从前听过的笑话。那笑话说,有个外国人在公共汽车上跟一个中国人吵架。中国人说,操你妈。外国人听不懂,旁边一个懂英语的人替他翻译,他说他操你妈。外国人“噢”了一声,然后说。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小乔戛然停止了笑声,房间里仿佛被她刚才笑声驱散的黑暗又重新聚拢逼近。她觉得一阵难忍的窒息,好像看见黑暗中有许多闪烁的光点,一个又一个射向她。
她一直没有打开任何一盏灯,她从床上爬起来,打开热水器,借着外面街上反射进来的微弱的光洗澡。她用浴刷使劲搓皮肤,直到很疼的时候才罢手。她穿好衣服,找到一把铁钳揣进大衣兜里,然后穿鞋,临出门时她出于习惯伸手去关灯,灯亮了,她吓了一跳,然后又按一次关上了灯。
她来到大街上,不停驶过去的车辆几乎都是轿车,其中百分之八十是出租车。因为只有汽车急驶的声音,街道显出特别安静的模样,仿佛专为难过的人再添几分旷凉。小乔看着对面即将驶近的车辆,如果第五辆是出租车,她就乘出租车去,否则她走着去。
第五辆是一辆空驶的出租车,停在小乔身边时,小乔想:一切都是天意。
她只有一次和尹初石一起骑车路过这里,当时尹初石随手指给小乔那座楼,他说,“我干活就在那幢带地下室的灰楼里。”小乔知道他朋友的这个暗房在地下室,但不知道哪一个单元。她从第一单元开始敲门。
“请问尹初石在吗?”
“没这个人。”
“请问尹初石在吗?”
“谁?”
“请问尹初石在吗?”
门开了。
小乔看着站在门旁的尹初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进来吧。”尹初石侧身让开路。
小乔怯生生地从尹初石身边走进房间,她努力不让自己的衣服刮到尹初石的身体,好像那样,尹初石就会发怒,马上赶走她。她打量着屋里的陈设,简陋得让她心疼。她小心地坐到沙发的边缘。尹初石坐到她对面的椅子上。
“喝茶么?”尹初石问。
“不,谢谢。”她好像来到一个陌生人家。
尹初石点着一支烟,没再主动说话。小乔马上觉得自己有责任再挑起一个话头儿。
“我以为你能回家呐,这儿太简陋了。”小乔试探地说。
“是么?我没回去。”
“我找到几样东西,你忘带的。”小乔在撒谎。
“怎么没带来?”尹初石看着小乔胆怯的样子,又想起在咖啡三角初识的情景。
“这么说,你不想回去了?”
“还能回去么?”尹初石又将烟举到脸前,小乔努力地想把目光从尹初石的伤痕上挪开,但是这不容易。她于是索性直视那几道伤痕。
“我能把大衣脱了么?”小乔问。
“随便。”
小乔脱大衣时,尹初石想走过去拥抱她,他连吸几口烟,借此驱赶这个念头。小乔把大衣放到沙发上,尹初石看见衣袋里露出的铁钳。他走过去,把铁钳拿在手上,问小乔,“是对付我的?”
“这两天我什么办法都试过了,没有你我活不了,请你回来吧。”小乔根本不理会那把铁钳。
“什么办法都试过了?有那么多办法?”尹初石把铁钳扔到小乔的大衣上。
小乔后悔自己说走了嘴。
“你又去找李小春了?”
“没有。”小乔想了半天,最终才这样回答。
“是么,也喜欢撒谎了?”尹初石转过身背对着小乔。
“我要是说去找他了,你就永远不会回来了。”小乔说。
“也许我们的路到了尽头。”尹初石转回身。
小乔伸手夺过尹初石手上的烟头,迅速地按在自己的左手背上。她眉头也没皱一下,跪在地上,“我见他了,跟他睡觉了,然后来找你了,我再也不会见他了。”
尹初石也跪下了,他拉开小乔的右手,扔掉烟头,他不知道该怎样对待小乔左手背上的伤口,小乔泪眼汪汪地看着他,她说,“你不用原谅我,但别抛下我。”
尹初石再也受不了,他把小乔紧紧地抱进怀里。心中盈满了神圣的情感,这情感强烈地冲击着他:爱不需要原谅,真正的爱本身就是宽容。
尹初石答应小乔三天后回去,他希望他们都能利用这段时间反省一下自己。他最后说,他还是爱她。他将一点烟灰撒到小乔的伤口上。小乔还是不相信尹初石三天后会回去,尹初石拎起自己的摄影包交给小乔,“你先把我的命根子拿回去,这下你相信我不是敷衍你了吧。我想一个人好好想想。”
“顺便问一下,你带着铁钳干嘛?”
“我怕路上有坏人。”小乔说。
二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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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哪一位作家曾经这样说过:每个人都会在某一短暂的瞬间认识自己……
尹初石在这个温柔的午后一直努力回忆这位作家的名字。他想这个作家不一定很著名,因为他喜欢读一些人们不常谈论的书。其实这不过是平常的冬日的午后,但尹初石在这个午后找到一种温柔的感觉,他觉得这是个温柔的午后,尽管他一直都没想起那位作家的名字。
下午两点多他换好衣服,离开地下室住处,马上感到阳光温和的拥抱,他感谢老天爷,在他又回小乔家的这一天安排了这么好的天气,有阳光仿佛就是好兆。
他提着一个旅行包,里面装着自己的换洗衣服。拎着换洗衣服在大街上转悠,好像加入了游击队。如果再有一次抵抗入侵者的战争,他一定会成为一个游击队员,因为这一直是他无法放弃的愿望。
他走到中心广场附近,决定先去“男仕发廊”理个发。这是个专门接待男人的发廊,落地门窗雅致华贵,室内陈设一律是浅灰色的冷调子。这个发廊给人的第一印象便是价格昂贵。尹初石喜欢在这里理发,当然不是因为价格偏高,而是这儿有一个女理发师,尹初石觉得她是个特别的女人,他甚至怀疑过这个女人是机器人。
她个子不高,身体偏瘦,五官端正但不妩媚。她第一次为尹初石理发时,尹初石就格外注意这个女人了。她的微笑使人感到舒服:既亲切又客气;不卑不亢却使人信赖,相信她的真诚的笑意发自心底。令尹初石感到奇妙的是,她第九次迎接尹初石的微笑竞同第一次一样,丝毫不为彼此更加熟悉而变得随便或亲密。尹初石在心里对自己说,这是恒定的微笑,将永远如此。可一个女人怎么能做到这一点呢?尹初石大惑不解。
除了简短地询问顾客对发式的要求,她便不再说什么,精神集中地摆弄头发,脸上的表情松弛淡然。有时尹初石等候着,发现有的顾客也和他一样主动询问一些与理发无关的事,她都回答得既温和又简短,很快就使对方打消聊天的念头,而把感受集中在她的双手上。尹初石觉得把脑袋交给这个女人的双手,是种享受。无论洗发还是擦干,她从不会弄疼你。她的动作迅捷有力,可是当她的双手将力量作用到你的头上时,除了用力你还能感到几分绝不缠绵的轻柔。也许上帝只赋予这个女人一种天赋,那就是把握分寸。尹初石想,一个能够把握分寸,不,是总能把握分寸的女人,魅力也将永存。他曾经问过自己是不是爱上这个女人了,但他马上做出了否定回答。他不可能爱上这样一个女人,但他会对她着迷很久很久。他想,只要这个发廊存在,只要这个女理发师在这儿工作(根据她的外表,尹初石估计她至少可以为这个发廊继续工作二十五年),只要他有足够的钱,他不会去别的地方理发。他的头发属于这个女人,但他绝不会勾引她,一次也不会。他在第四次理发时就这么决定了。
尹初石跟着这个女理发师去洗头。当她用干燥的大毛巾从他耳旁伸过来,为他擦去眼睛四周的水和洗发液的泡沫,然后两手按住毛巾向上一兜,裹住尹初石湿漉漉的头发时,尹初石睁开眼睛从侧面的镜子中看见自己的头发包在浅黄色的干爽的毛巾中,接受着女理发师的揉搓,顿时对自己的生活生出几分满意。理完发回到小乔那里,按部就班心平气和地处理最后的事情——离婚,还能发生什么更坏的事情吗?他跟着理发师回到椅子上,通过镜子他发现广场外侧有一辆无轨电车抛锚了。他想,他的生活也许不像他想的那样可怕,因为它差不多是糟糕到极限了,不会更糟。想到这儿他对镜子微笑一下,发生这么多事,他终于挺过来了。他是这么想的。女理发师终于对他镜中的微笑做出了回答,“今天天气很好。”她说。
离开理发店,尹初石精神抖擞,他看看表还有时间,决定再走几个街区,再乘车。他离开中心广场的环形路,拐进一条小街,小街上是高干住宅区,格外幽静,是闹市中的一片静土。从一幢幢洋房的围墙下走过时,尹初石想,女人会不会都有过这样的愿望,有朝一日通过婚姻住到这样的房子里来。
走到小街的尽头,尹初石发现自己离家很近了。他在路边站了一小会儿,突然觉得今天的一切都有点怪。他的好心情来得突然,他莫名其妙地回忆起从前记住的一句话,但又想不起说这句话的作家作品。他没想回家,却走到离家不远的地方……
尹初石掏出烟,点着一支,同样突然地决定回家取几个反转胶卷儿。他路过电话亭时赶走了事先打个电话的念头,他要回自己的家,用不着跟任何人打招呼。王一男朋友的出现,使尹初石在许多方面理直气壮起来。他不再像开始那样觉得歉疚。当尹初石再一次望见那幢灰色的居民楼时,心情重新好起来。他真的有些想念这里了。
任何人都不能发现命运正牵着自己的手。尹初石在开门之前敲门的举动绝非出于情愿,他一直以为这是一个人最基本的修养。没有回答,他用钥匙打开房门。厅里静静的,有股几天没打扫过的陈旧气味。卧室的门和冰箱的门都紧闭着。小约的房门欠着缝隙,仿佛这意味着主人不在。尹初石没有脱鞋,径直走到冰箱跟前,取出五个胶卷,放进旅行包里。然后他在卧室门前站了几秒钟,轻轻推开了卧室的门。他被看到的景象惊呆了。
王一躺在床上。床边靠近他这侧放着两把吃饭时坐的木椅。木椅上分别放着电饭锅和暖瓶。暖瓶旁边有水杯、麦乳精、豆奶粉。靠近窗户那侧床边放了两个小木凳,一个木凳上放着洗脸盆,脸盆里有半盆清水;另一个木凳上放着毛巾和香皂。床头柜上放着饭盒,尹初石看见筷子里一半外一半地插在饭盒里。
尹初石脱了鞋,走近王一,王一无言地看着丈夫。王一没有任何表情,她看着尹初石,目光丝毫无意躲闪,好像丈夫三分钟前才出去,只不过现在又回来了。
“你怎么了?”尹初石问得很恳切,他从王一过于平静的脸上猜到,她一定在极度的痛苦中挣扎过,并且悟到了一些东西,否则不会有这样的表情。
“我病了。”王一回答时稍稍笑了一下。她的笑容仿佛是忧伤乐段的一个不和谐音,一闪即逝。
尹初石不知道该从哪儿靠近那张床。躺在床上的王一,围在床旁的东西,让他想起灵堂中躺在一堆假花中的死者。他马上驱走这个印象,坐到床脚,他的手下意识地搭在王一的被上,他觉得这房间的氛围十分压抑。
“到底怎么了?”
“我病了。”王一又一次回答时没再笑。
尹初石突然明白了王一的病是什么,他站起来,靠着衣柜站着,接着他又为自己唐突的反应难过。虽然这是一个男人发现自己妻子因为别的男人做流产手术时的正常反应。他看一眼王一,希望她没有察觉他刚才的变比。
王一的目光看着别处,一张平静的脸十分洁白。
“他呢?”尹初石问。
“我没让他来。”
“谁照顾你?”
“我自己。”王一没说吴曼下班后会过来替她料理一下,她不愿尹初石误解吴曼,以为吴曼在起推波助澜的作用。
“懂了。”尹初召走过去,伸手掀开电饭锅的盖子,里面是粘乎乎的小米粥,他看一眼王一,王一的目光勇敢地迎向他,但没有任何锋芒。尹初石轻轻盖上饭锅,十三年夫妻,他能马上从王一自然但不自艾的目光中明白,她要惩罚自己,甚至不放过任何自我折磨的机会。
“回来取东西?”王一问。
“不。”尹初石说完端起电饭锅,“我在小约房间睡一晚,没地方去了。行么?”他一边问一边朝外走,并不想听到回答。
尹初石将粘成一块的小米粥倒进马桶时,想起了那位作家的名字,他叫米克勒。就在接下来的这个瞬间里,他对自己感到陌生,“为什么要留下来?我是不是太不男人了?”他抬头看一眼镜子中的自己,刚理过的头发整洁清爽,先看看冰箱里是不是能找到一只鸡,别的以后再说。
尹初石将冰箱中的冻鸡放进微波炉中解冻,他想起王一上一次做流产手术,特意嘱咐他买冻鸡。她说冻鸡吃着安全,因为细菌都给冻死了。尹初石回到卧室取走暖瓶,他说,“我先不过来,你睡会儿吧。要喝水就喊我。现在我要用暖瓶。”
“你在干什么?”王一警惕地问。
“我中午没吃饭,想做点吃的。”尹初石离开卧室,随手将房门关紧。
他来到厨房,等待微波炉那声清脆的铃声。他拿起门旁的电话,给小乔打了电话,可是没人接。他想,小乔一定是出门采购去了。说好了晚饭时回去,小乔会准备许多吃的。想到这儿,尹初石不安了。他取出化冻的鸡,用温水洗净,斩成小块,放进砂锅煮上。忙完这一切点上一支烟时,尹初石还是决定留下来,他要向小乔解释,但不必现在。他相信小乔也是一个善良的女人,理解他的所为不会十分困难。眼下耽误一顿美餐,的确遗憾,不过,他觉得他和小乔还有许多许多时间在一起,共进晚餐,化解矛盾。
当夕阳留恋地离开窗口,离开建筑,离开高耸的枯枝时,尹初石站在女儿房间的窗前,他已经闻到鸡汤的气味。从前的往事像蝌蚪一样凌乱地跃进他的思绪中。与王一似乎无法更改的结局,让他开始珍视这些回忆,而不是抵挡。
尹初石将煮好的鸡汤盛进大碗里,用汤匙撇去上面的浮油。他想让鸡汤凉凉,于是又给小乔拨了电话,依旧是电话记录器看家。他只好留言,“我有事晚一点回去,对不起了,乔乔,详细的我们见面再谈。”尹初石没有想到,小乔此时正在他临时住处的门外用力敲门,因为她已经拿到他们合作的那本风光摄影集的样本。小乔为了庆祝想出一个浪漫的主意,她要和尹初石一起去300 多米高的电视塔餐厅,俯瞰城市共进晚餐。
尹初石端着鸡汤又一次走进卧室时,王一的表情起了巨大的变化:她很吃惊,好像尹初石能给她端来一碗鸡汤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可能的事。同时,她的表情里也有几分“恐惧”,一种担心自己在丈夫面前软下来的恐惧。
“我炖了一只鸡,你可以顺便喝碗汤。”尹初石尽量控制自己的语气,使它听上去不那么关切。他把鸡汤放到床头柜上时,甚至有些后悔自己的举动,老天在上,他并不想感动什么人。看王一的表情,他担心王一误解。其实,即使他只是一个邻居,也会帮忙的。
王一端过鸡汤,小心不让它溅出来。她双手捧着汤碗放到被上。她低着头盯着鸡汤上浮动着的油珠儿。尹初石感到疲惫,靠墙坐到地毯上。
王一一口一口地喝着鸡汤。她尽力不使自己下咽时发出“咕咚”的声音,但事与愿违,她每次咽下鸡汤时,都发出了很大的响声,直到最后一口。她把空碗还放在被上,泪水哗哗汩汩地流了下来。
她还是误解了,尹初石失望地想。女人太容易被感动,所以她们才是最倒霉的群体。他尤其为王一感到担忧,在情场,她不过是个幼稚的女中学生,尽管她总是显出持重老成的样子。
“还要么?”尹初石不想理睬王一的眼泪,尽管心里也不好过,他还是不希望王一面对他的时候感伤。
“你不该对我这么好。”王一哭着说。
“得了,你别犯幼稚病了,一碗鸡汤你就这样,将来还不定吃多大亏呢。现在的男人个个都是消灭理想主义的好杀手。”尹初石掏出烟,想想又放回去。
“你抽吧。”王一擦眼泪,“没关系。”
尹初石点上烟,狠吸一口,他觉得自己刚才做出的留下的决定至少是不明智的,不管出于什么动机。“我想我得走了。”尹初石站起来,“我还有个约会。”他走到床前,从王一手上拿过汤碗,他看见王一的眼睛又红又肿,她一个人的时候肯定哭过许多次,他想。
这时,电话铃响了。尹初石出于十几年来的习惯,顺手抓起听筒。
“喂?”
“尹初石?是你呀!这可真是天意。我是吴曼。”
“听出来了。”
“这么说你都看见都知道了?”吴曼问。
尹初石没有回答。
“不说话就是默认。我这件事就拜托你了。老尹,我让你帮忙,可不是因为你是王一的丈夫,谁不碰到倒霉的事?你说呐?”
“你说。”尹初石有些不耐烦吴曼的琐碎。
“我今天临时替别人夜班,回不去了。你留下怎么样?”
“有这必要么?”
“当然,不是侍候她,不过晚上有个人在会让她情绪好些。”
“你觉得合适么?”尹初石问。
“有什么不合适!这次怀孕对她刺激太大。她总觉得自己是个罪人。”
“对谁?”尹初石仍旧很敏感。
“她觉得对谁都是。这么说定了?”
“好吧。”
尹初石放下电话,也放下一直拿在手中的汤碗,他把床周围的东西都挪到墙角去,然后又拿起汤碗。
“你走后,总有你的电话。”
“是么,今晚我还是留下来,约会取消了。没什么不方便吧?”尹初石问。
王一笑笑,“现在这儿还是你的家。”
“我可不这么看。”
“他从没来过这儿。”王一小声说。尹初石看看王一,“我知道,这里是我们最后共有的地方,我知道。”
尹初石来到厨房,又一次给小乔打电话。小乔仍然没回家。他走近窗口,天渐渐黑了,这将是一个怎样的夜晚啊?他已经看见星星在天边闪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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